張晨他們開到前麵,和趙誌剛他們會合後,擔心進了上海地界,這路上還會有這樣那樣的檢查,他們把車隊重新進行編排,吳朝暉開最前麵,王海鳥第二,三輛貨車跟在王海鳥後麵,張晨他們最後,這樣萬一有事,他們隨時可以超到前麵去。


    張晨讓趙誌剛坐到吳朝暉的第一輛車上,趙誌剛舉著對講機,和劉立杆說,現在我是一號,你是三號了,劉立杆看著他幹瞪眼,隻能默認。


    賀紅梅聽說他們要跟在大貨車後麵,怎麽也不肯開車,讓劉立杆開,劉立杆剛舉了舉對講機,賀紅梅就罵道,你都已經是三號了,還指揮什麽作戰?


    一車的人大笑,結果還是劉立杆去開車,張晨拿著對講機坐到了副駕座,賀紅梅到後排,和葛玲和鄭慧紅坐在一起。


    車隊啟動,一路上對講機裏,接著就不停傳來趙誌剛興奮的聲音:“這裏是一號,這裏是一號,二號、三號,聽到請迴答!”


    “按下按下,把對講機按下。”劉立杆大聲叫道。


    “幹嘛?”張晨好奇地問。


    “快按下,拿過來。”劉立杆說。


    張晨把對講按鈕按下,把對講機湊近劉立杆,劉立杆叫道:“一號一號,是不是你在放屁,一路上這麽臭?”


    車上人大笑。


    前麵在嘉善被耽擱了一會,他們到莘莊時已經快十點,張晨路上還擔心,吳朝暉說的排隊洗車,要是進城又耽擱一個小時,再開到南京路,恐怕都要半夜了。


    但他們離進城的收費站越來越近,這洗車點始終沒有出現。


    張晨通過對講機叫道:“吳朝暉,你說的洗車地方呢?”


    吳朝暉也奇怪,他感覺那地方早就過了,又好像還沒有過,到了進城的收費站,吳朝暉忍不住問收費員,洗車的地方還在前麵嗎?


    “洗什麽車?”對方奇怪了。


    “以前來上海,不是都要被攔下,洗了車才能進城嗎?”


    對方反問:“你哪一年來的,現在是九幾年?那都是八十年代的事了。”


    吳朝暉問話的時候,趙誌剛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張晨他們都聽到收費員的話,大笑。


    ……


    車到了徐家匯,看著外麵高樓裏的一盞盞燈火,張晨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來上海的情景,那時從永城到上海的車,要走一天,他和永城縣圖書館的小管,都是第一次來上海,那時是冬天,七點多鍾,外麵天就已經黑了。


    他們就是在這裏,第一次看到,這上海原來還有這麽高的高樓,張晨清楚地記得,對他這個從山溝溝裏出來的小孩來說,上海向他展示的第一麵,就讓他感到震驚,看著外麵高樓裏的燈火,禁不住就想,要是自己能成為這城市的一員,能住在這樣的高樓裏,那該多好。


    他甚至覺得外麵馬路上的法國梧桐樹和橘黃色的路燈,包括馬路兩邊鐵柵的圍牆,都是讓人向往的,很想就在這樣的馬路上走一走。


    身邊嘰喳了一路的小管,這時也沉默了,張晨知道,她一定和自己會有一樣的想法,對他們這些小地方來的人來說,大城市的每一張麵孔,都會是讓他們驚豔的。


    他瞥到了小管黑暗中看著車窗外麵的呆滯的雙眼,幽幽地閃著光,他甚至能聽到她吞咽口水的聲音。


    張晨第一次到上海,就是到南京東路和西藏中路交界處的第一百貨商店,上海第一百貨商店幾乎就是南京路的代名詞,所有南京路的照片,好像都是以它為中心的。


    這也是那天,當張晨聽到葛東海說上海一百時,他馬上會有觸電般感覺的原因。


    他們那次到上海,是因為永城縣圖書館,接到了上海第一百貨商店的一封信,說是他們訂購的浦江牌手搖速印機到貨了,通知他們來上海一百取貨。


    當時速印機是緊俏貨,永城縣圖書館接到這信,如獲至寶,館長決定派圖書管理員小管到上海取貨,但小管是個女孩子,一個人出這麽遠的門,讓人不放心,但圖書館裏,除了館長自己,也沒有別的男的了。


    正好那幾天張晨在幫他們畫魯迅和愛因斯坦,館長就問張晨,能不能陪小管去一趟上海,路費和住宿費由他們圖書館承擔,張晨從來也沒有去過上海,當然就同意了。


    他們帶著那封取貨的信,還帶著館長特意去永城縣農委開的一張介紹信,介紹信是開給上海市農委招待所的,當時的上海住宿很緊張,上海農委,因為年年都會派單位裏的人去千島湖旅遊,他們的人到了永城,都住在永城縣農委的招待所。


    所以兩地的農委招待所,變成了兄弟單位,隻要憑永城縣農委開具的介紹信,上海農委招待所,都會優先安排。


    永城縣有點關係的人到上海,基本都會去農委開介紹信,住在上海農委的招待所裏,老館長憑著自己的這張老臉,也給他們弄來了介紹信。


    他們當天晚上,就是住在農委的招待所,農委招待所在一幢三層的老房子裏,地麵還是紅漆的木板,張晨住的房間,雖然是一個三人房,但房間裏很整潔,讓張晨驚奇的是,他第一次在這裏看到了蒙著床罩的床鋪,第一次睡到了在書上才見過的席夢思。


    那個感覺,真的和高曉聲《陳奐生上城記》裏的陳奐生,第一次坐沙發一樣,張晨坐到床上,床突然就陷了下去,張晨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他以為是自己把床坐壞了,站起來看看,床又恢複了原狀。


    再看看隔壁的床鋪,看到他們坐下去的時候,床也是陷下去的,張晨這才再次坐了上去。


    睡在這麽柔軟的床上,這一個晚上他沒有睡好,第二天起來腰酸背痛的,張晨暗自嘲笑自己,到底是山溝溝裏出來的,看樣子就隻能睡硬床板。


    他們早早地退了房,擠公交車到人民公園下車,站在那裏,就被對麵的國際飯店驚呆了,兩個人仰著頭數了半天,也沒數清,這國際飯店到底有多少層。


    特別是飯店的門口,還站著穿紫紅色製服,戴白色手套的門僮,就像外國電影裏一樣,他們在門前走過來走過去,朝裏麵看著,根本就不敢走進去。


    他們走到第一百貨門口的時候,已經快九點鍾,他們還以為自己來遲了,沒想到門口擠滿了等開門的人,這才知道,這裏的開門時間和永城的百貨商店,也是不一樣的,不是早上八點半,而是九點半。


    他們等到開門,去了信上寫的商店地下一樓的對公業務服務部,這裏是專門應對上海本地,和全國各地的單位的訂購商品服務,三四十平米的辦公區域,裏麵有十幾個人在辦公,對外是一個幾米長的敞開式窗口,他們把信交給了窗口的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看了看他們的信,朝裏麵叫了一聲,有一個臉很幹淨的中年人站起來,走了過來,他拿過信看看,讓張晨他們稍等,他走迴到自己的辦公桌,開了一張提貨單,和他們說,你們去五樓的文化用品櫃台取貨。


    他們爬樓梯去五樓,樓梯的窗戶外麵,就是南京路,從這裏能看到下麵熙攘的人流,上下樓的人很多,空氣很汙濁,即使是冬天,這裏也很悶熱,但每一扇窗戶,都用鐵柵封死了。


    小管和張晨說,她在《新民晚報》上看到過,說是第一百貨的窗戶之所以要封死,是因為有自殺的人喜歡選擇從這裏往下跳。


    為什麽他們都要死了,還一定要選擇一個特別的地方?小管問張晨,張晨當時也迴答不了,現在他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儀式感,儀式感可以增加他們的勇氣。


    他們到了五樓的文化用品櫃台,裏麵的人一看提貨單,就和他們說沒貨了,已經賣完了。


    小管和張晨都急了,張晨拿出那封信給對方看,責問他們,是你們寫信讓我們來提貨的,怎麽我們到了,你們這裏又沒貨了?


    對方白了他一眼,和他說,信上麵又沒寫讓你們今天來,你們昨天來的話就有貨,過幾天來的話也可能有貨,你們為什麽今天來?


    小管也急了,罵道:“你這不是不講理嗎?”


    對方也惱了,叫道:“冊那,我怎麽不講理了?走走走,這信也不是我們這裏寫給你的,誰寫給你的你找誰去,我們這裏,就是沒貨了。”


    張晨和小管站著,人家再也不理他們,隻是用輕蔑的目光看著他們,還和同事說他們是鄉窩寧,兩個人無奈,隻能下樓,他們還是到了地下一樓,找到了那個中年人,中年人一聽就說怎麽可能,這是客人訂的貨,他們怎麽會賣掉的?


    他拿起電話打到樓上,樓上的人和他說,確實是賣掉了,誰賣掉的也不知道,你讓他們過幾天來好了。


    “冊那,人家瓦地的。”中年人也火了。


    但貨已經賣掉,中年人也沒辦法,他隻能歉意地和他們說,這台速印機,確實是樓上的營業員沒搞清楚,賣掉了,你們看怎麽辦?要麽你們先迴去,過幾天到貨了,我一定給你們留著。


    小管一聽,站在那裏就嗚嗚地哭了起來,館裏麵平時根本就沒有出差的機會,這次出差是到上海,領導把這麽好的差事派給自己,不放心,還派了一個人陪,結果他們到了,東西沒有了,自己要空著手迴去,這可怎麽辦,哪裏還有臉啊?


    小管哭著,說我不迴去,我沒有臉迴去,我情願死在上海,也不能迴去,你們樓梯上的窗戶要是沒被封死,我就從那裏跳下去。


    中年人一聽就慌了,趕緊勸道,不要急不要急,我來想想辦法。


    張晨看到他本來就白的臉更白了,他走到了電話那裏,不停地打著電話,語氣懇切地哀求著什麽,大冬天的,額頭都冒出了汗,但每一個電話,都讓人失望。


    打了十幾個電話,他終於臉露喜色,急匆匆走過來,興奮地和他們說,找到了找到了,我幫你們在九百找到還有一台,已經讓他們留著,我這裏馬上幫你們開調撥單,你們過去提貨好不好?


    小管破涕為笑,連連點頭。


    中年人開好了一張調撥單,還在一張紙上,詳細地畫了一張地圖,教他們從這裏到常德路,坐公交車應該怎麽走,坐幾路車,到哪裏轉車,連公交車票要多少,都寫在了後麵。


    張晨和小管,拿著調撥單,到了常德路的第九百貨商店,取到了速印機。


    取到之後,他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趕快往永城趕,而不是在上海玩一玩,連來的路上計劃好的外灘都沒有去,南京路都沒有去走一走,包括張晨本來計劃的南京東路的上海美術館,統統都沒有去。


    他們拿著這來之不易的速印機,感覺好像在上海多待一會,它就會不翼而飛似的。


    速印機很重,有四五十斤,體積很大,外麵是鬆木板的包裝箱,那時上海的公交車很擠,他們拿著這麽重這麽大的東西,根本就擠不上車,兩個人決定從常德路走路去上海火車站。


    他們到上海火車站不是要趕火車,而是去火車站邊上的長途客車站坐汽車。


    於是,張晨扛著這麽一箱大家夥,小管背著自己和張晨的包,手裏還拿著一張地圖,兩個人就這麽狼狽地在上海的街上走。


    雖然寒風凜冽,但背著機器走一會,張晨的渾身就濕透了,感覺人都快要虛脫了。


    鬆木板的箱子,似乎把他肩膀上的皮都磨破了,一陣陣鑽心的疼,小管拿出自己的手帕,不停地幫張晨擦著汗,後來又在邊上用身子頂著他,在後麵用手幫助掐著他的腰,想替他分擔一點。


    她真恨自己是個女的,不能和張晨輪換起來扛。


    他們走走歇歇,歇也不敢歇很久,因為不知道幾點還有車,如果沒車,他們今天就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兩個人走了快兩個小時,才走到長途汽車站,終於到了目的地,他們癱坐在車站的長椅子上,感覺人都快昏過去,小管禁不住抱住張晨,痛哭起來,那一刻,張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流淚了。


    從上海到永城的汽車每兩天才有一班,還是早上六點多鍾的,他們隻能買了下午兩點半到杭城的車票,反正,隻要能離開上海就好,隻要能離永城近一點就好。


    張晨不知道,那個好心的中年人是不是還在那個辦公室,也不知道小管現在過得好不好,她迴永城不久,就去了深圳。


    張晨看著窗外掠過的大世界,深吸口氣,前麵就是上海一百了,張晨聽到一個聲音和自己說,我又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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