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新鮮,這海鮮就這樣清水煮煮,蘸料蘸蘸就很鮮美,三個人吃了很多,也喝了很多的酒。


    他們把兩瓶二鍋頭喝完,還沒盡興,孟平又搬過來一箱皇妹啤酒。


    他們一邊喝,一邊海闊天空地聊著,聊得最多的,還是他們的過去和未來,孟平說,我們三個,你們兩個是事業編製,我是幹部編製,把這些扔了,跑到海南來,有多少人會認為我們是個傻子,還有多少人等著看我們笑話。


    “是啊,在一般人的眼裏,我們現在,就和個體戶差不多。”劉立杆說,“他們認為,隻有那些勞改釋放,或找不到工作的人,才會去幹個體戶,他們怎麽可能理解我們的行為,不過,你還是比我們厲害,我們至少是三個人一起跑過來的,你一個人就敢過來。”


    “這有什麽,我就認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斯人就是我。”孟平拍著自己的胸脯,愣了一下,問道:“後麵怎麽說的?”


    劉立杆說:“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對對,就是說,我要想成為斯人,就必須先摔個鼻青臉腫對不對?這有什麽可怕的,來啊,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就是要到海南來,摔個鼻青臉腫的。”孟平叫道。


    “你他媽的……”張晨瞪著他,“你準備摔個鼻青臉腫?”


    “對啊,你們沒這個準備嗎?”孟平奇怪地問道。


    “你他媽的……我們……”


    張晨感覺酒勁已經上來,腦袋暈乎乎的,兩眼充血,他看著孟平,看著看著,突然就嚎啕大哭起來,他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過像現在這麽委屈,你他媽的,你準備摔個鼻青臉腫,你他媽的知不知道,老子早已經鼻青臉腫了。


    劉立杆和孟平,看到張晨突然的嚎啕大哭,一下子手足無措,劉立杆隱約知道張晨委屈什麽,在哭什麽,他雖然不知道顧淑芳的事,但他知道金莉莉的事,知道張晨,一直隱忍著,現在,終於憋不住了。


    哭吧哭吧,要哭,我們大家就一起來,預備,哭……


    孟平看著劉立杆,劉立杆搖了搖頭,什麽也沒有說。


    兩個人拍著張晨的肩膀,勸慰著,張晨搖著頭,抽抽搭搭地說,不知道,你們不知道……


    劉立杆突然吼了一句,什麽不知道,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張晨,我知道你他媽的委屈,可是,我他媽的就不委屈?


    淚水也從劉立杆的眼眶裏流了出來,他想,鼻青臉腫,老子是離開永城的那天,自己還像個傻逼,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已經注定要鼻青臉腫了。


    他想起那寄出去的一封封信和明信片,石沉大海,他想起自己用刀刻的那一個個椰子,想起春節的時候,一天天地去機場等,他是真的理解了什麽叫望眼欲穿,對,望穿了,什麽也沒有看到,你的雙眼就變成空洞的。


    張晨和劉立杆哭著,孟平端起茶缸,想和他們幹一杯,自己卻也覺得悲從中來,淚水也從他的眼眶裏滾出來,他喃喃地說:


    “你們難,你們苦,你們以為我不苦,不難嗎?他媽的,我每天都是強顏歡笑,來,來,先幹了這杯,大家索性哭個痛快!”


    孟平又舉起茶缸,張晨和劉立杆也舉了起來,三個人一飲而盡。


    孟平把空茶缸頓在桌上,拍了拍他們兩個的肩膀,和他們說:


    “你們知道,我離開無錫意味著什麽嗎?我那個未婚妻,我和你們說,不是吹牛,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人,離開她,老子沒有壯士斷腕的勇氣是不可能的。


    “不對,何止是斷腕,我他媽的,是整個人被劈成了兩半,我的一半就留在了無錫,我他媽的跑到海南島來的,是我的另一半,我是個殘疾人。


    “告別的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什麽也沒有幹,我和你們說,真的是什麽也沒幹,就是抱在一起哭,一直哭一直哭,從前一天晚上的十點多,哭到第二天淩晨四點多,她送我去車站,在車站上,兩個人抱著還是哭。”


    “你他媽的,這麽生離死別,你還跑出來幹嘛?”劉立杆罵道。


    “她鼓勵我的,你們知道我和她深談了以後,她怎麽說嗎?”


    孟平問,張晨和劉立杆搖了搖頭。


    “她和我說,她想清楚了,無錫這個地方,關得住我的人,也關不住我的心,她要是一定不讓我走,她知道,我可能也不會走,但是,我會一輩子遺憾,一輩子也不會快樂的,所以勸我,還是走吧。”


    “不能讓她跟你來嗎?”張晨問。


    “我不讓,我自己既然做好了鼻青臉腫的準備,我怎麽舍得讓她也跟著鼻青臉腫?還有,我很害怕。”孟平說。


    “你怕什麽?”


    張晨問,問完,自己恍惚覺得,自己是明知故問,他媽的金莉莉倒是和你一起來了,你們又怎麽樣?


    “我怕……我和你們說,苦難的日子鍛煉人,也磨練人,但是也考驗人,而人,其實是很脆弱的,不能被考驗的,我害怕兩個人在苦難的日子裏,會撕破臉,慢慢形同陌路,我太了解這個,也太害怕我們會變成這樣,與其變得殘酷,還不如留個美好的念想。”


    孟平說到這裏,沉默著,劉立杆和張晨,知道他還有話說,就等著,過了一會,孟平說:“我自己家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看了看張晨和劉立杆,慘笑一下:


    “我父母就是這樣,我父母都是中學的老師,我小時候,他們的感情特別好,我們一家四口,父母,我和妹妹,真的是人人羨慕的快樂一家人,但後來,你們也知道,那個年代,大家都在搞批鬥,搞檢舉揭發。


    “人人都唯恐自己落後,爭先向組織表功,我父母也一樣,他們互相寫檢舉信,互相揭發,越來越升級,檢舉的內容也越來越不堪,最後變成了笑柄,兩個人也從開始的互不理睬,到後來的惡語相向,甚至拳腳相加,顏麵掃地,哪裏還有知識分子的樣子。


    “過不下去,又離不了,那時離婚多難啊,其實離不了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上麵需要他們,大小運動一來,這對夫妻就踴躍互相揭發,這是多麽難得的榜樣,雖然到後來,上上下下的人也不把他們的揭發當一迴事,知道他們的揭發材料裏,有一大半是編造的。


    “你們想想吧,兩個互相連話都沒有的人,還會知道對方什麽,還不如旁人,那時不管是社會還是學校,其實都差不多,運動搞得人也疲了,越來越像一個玩笑,一有運動,就讓這對夫妻出來表演一下,大家嘻嘻哈哈就蒙混過去,多好,這樣的人要離婚,那怎麽得了。


    “就這麽拖下來了,一直到後來,吵也吵不動了,小孩也大了,兩個人在家裏的地位越來越低,人也萎縮起來,不吵了,但在家裏,就像有世仇的敵國,我和我妹妹要是不在家,他們就一人一個房間,門關著,開門都要先開條縫,看看對方在不在外麵。


    “吃飯也是,各做各的,各吃各的,碗筷和油鹽醬醋都分得清清楚楚,連吃剩下留在桌上的菜,盤和盤都不會挨到一起。


    “我覺得他們後來不是不想離,是根本連和對方說一句離婚都不屑說,幾年都沒有一句話,說難聽點,就是一個人開一條門縫,看到另一個人跌倒在外麵,他都隻會把門關上,而不會說出去看看,對方怎麽樣了。


    “理解了吧?我就是害怕苦難的日子,會讓我和我的未婚妻,有一天也變成這樣,你們可能會說,也有患難與共的夫妻,我不知道,也不相信,我想即使有,那也肯定是少數,他們是非人類,我可不敢賭這個,情願在事情沒有變壞之前就及時中止。


    “不然,我們很可能會變成我父母那樣,有時我看著自己的父母,很同情他們,真的,我覺得他們整個的人生都是淒慘的,是黑暗的,即使原來有一些亮色,後來也被他們自己塗迴去,徹底塗黑了,我可不想成為他們。”


    孟平說到這裏,戛然而止,不再說下去,三個人都沉默著。


    雖然已經醉意朦朧,但劉立杆還是給每個人的茶缸裏都倒滿酒,碰了碰,張晨沒有一飲而盡,而是站了起來,手拿著茶缸,一邊喝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去沙發那裏,倒了下去。


    茶缸跌落在地上,發出嘡啷啷的一陣響。


    孟平和劉立杆都笑了起來,孟平指著張晨的方向,叫著,哈哈,倒了倒了,他自己的身子,跟著軟綿綿地從椅子上,滑落到地上。


    劉立杆一個人,坐在那裏嘿嘿嘿嘿地傻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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