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淑芳站在那裏,一臉的錯愕,等到她醒悟過來,走到樓梯口,她看到張晨房間的燈是黑的,小林和彩珍他們房間的燈都是亮的,顧淑芳竭力控製著自己,才沒有下樓,敲開張晨的門,問個究竟。


    第二天一天,顧淑芳都魂不守舍的,中午做菜的時候,她居然把糖當作了鹽,放進了菜裏,這在她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顧淑芳對自己做菜的手藝很自信,炒菜的時候,她從來也不會和大多數的廚師那樣,用馬勺從鍋裏弄一點點的菜或湯汁,嚐嚐口味,她知道自己放了什麽最後就該是什麽味道,從來不會有偏差。


    但當那一筷子的青菜放進嘴裏,一點的鹹味也沒有,反倒被甜齁到時,顧淑芳又錯愕了。


    蘇州人做菜,本來就喜歡放糖,顧淑芳炒青菜,也會放一點點糖,但甜到了這樣,肯定是自己放了兩次的糖。


    顧淑芳坐在那裏,自己也覺得好笑,幾十歲的人了,怎麽還像一個少女,像是初戀,這樣的牽腸掛肚,這樣的讓人輾轉反側,就是自己初戀時,好像也沒有這樣的在乎對方,想到了這裏,顧淑芳又覺得有一些的委屈。


    憑什麽呀?


    顧淑芳是個生性孤傲的人,對別人,對父母,對自己,都是這樣,當初她一意孤行,到了這個海島,就是因為周圍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她和他的結合,就因為所有人的反對,才讓顧淑芳滋生出了一種“為什麽要聽你們的”的姿態。


    她覺得父母太迂腐,周圍的人太勢利,隻有自己,才知道什麽是愛,什麽又是愛的結合。


    愛你個鬼哦,你最後還不是被打敗得像隻落水狗?


    顧淑芳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那裏竟然濕潤了,顧淑芳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她站起來,走出了餐廳,站在樓梯口朝下看著,張晨房間的門緊閉,太陽照在淺藍色的門上,熠熠閃光,看著這扇門,不知道為什麽,顧淑芳覺得心裏有了一些慰藉,這門裏的人現在不在,但還會迴來,還會坐在她的客廳裏,溫和地說笑。


    她喜歡看他的那一雙眼睛,這雙眼睛,是那麽的專注,專注到除了他眼裏的一切,其他所有的都可以忽略,她更喜歡這一雙眼睛看著自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在他的眼裏,走進去,走進去……自己是隻能屬於他的,而這雙眼睛,在這一刻,也是屬於她的。


    顧淑芳怔怔地站了一會,頭頂的太陽,每天中午,會有片刻的直射,落進了一樓天井裏的那口水井裏,那麽幽深的深處,也會有片刻的波光粼粼,就像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把自己已經沉寂的心,給照亮了,原來死水,還真的是會有微瀾的,何止是微瀾呀。


    太陽從井裏爬出來後,會迅速地爬上一樓,然後二樓,整個下午,就一直滯留在三樓,顧淑芳現在站著的這塊陰影,很快就會被陽光塗亮。


    顧淑芳索性不吃飯了,連廚房也沒有收拾,這在她,又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哪怕是她一個人,帶著女兒,那麽艱難的時候,顧淑芳也總是會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把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然後才離開廚房。


    顧淑芳到了客廳,盯著畫架上的那幅畫看,畫就快完成了,她盯著畫裏的自己看,心裏在問,你是他一筆一筆畫出來的,你了解他嗎?要是了解,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你能不能告訴我呀?


    顧淑芳又想到了他對自己的讚美,那麽直接,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樣讚美過自己,姓符的雖然外麵都說他是笑麵虎,但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年輕的時候,他不苟言笑,甚至還有一些木訥,連一個愛字也沒有吐出口過。


    她以為那是實誠和小地方人的害羞,比那些隻會甜言蜜語的阿飛可靠多了,但後來才知道,這不是實誠和害羞,而是在他心裏,就覺得女人是不需要有更多的語言,女人不是用來愛的,女人的最大用處,不是在田裏,就是在床上。


    上了島後,她覺得整個島的男人差不多都是這麽想的,連那些成為了婆婆或母親的女人,似乎也是這麽認為的,女人在這裏的地位,嚇壞了她。


    顧淑芳歎了口氣,她的腦海裏,不斷浮現的還是張晨畫畫時那專注的神情,還有他誇讚自己年輕和膚質好,那真誠又赤裸,赤裸到不帶一點邪念的微笑。


    你會喜歡我嗎?


    你要是不喜歡一個人,那就不要去讚美她。


    顧淑芳拿起了那幅畫,去了臥室,還是坐在床上,對著穿衣鏡,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和畫中的自己,有一刻她恍惚了,她不知道,鏡子裏的這兩張臉,哪一張更真實。


    她記得他說過,畫家畫出的,是他眼中的真實,那麽自己,在他的眼裏,就是這麽的可怕,冷漠而又不屑?但這冷漠裏,怎麽又有一點的憐愛,是她對他的憐愛,還是他對她的憐愛,或者,都有吧,我們就像可憐楚楚的一對。


    顧淑芳很喜歡可憐楚楚這個詞,她覺得楚楚裏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而不是可憐兮兮,兮兮才是可以被踩到泥裏的人,我顧淑芳不可能被誰踩到泥裏。


    看著鏡中的畫,顧淑芳看到了那雙滯留在畫上的眼睛,她又想到了對自己的讚美,你要讚美,那就拿去,我舍得給,你也要不吝惜地取,我們是楚楚的一對,沒有可憐。


    顧淑芳已經決定,今晚,自己就要把這一切都告訴對方,她想和他說,要是喜歡,就不要互相折磨,而是應該互相擁有,你要是能珍惜我的片刻,我就會付出我的所有。


    年齡算什麽呀!


    這一個下午很漫長,顧淑芳坐在客廳看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不時地抬頭看看壁上的掛鍾,每看一次,就苦笑一下,覺得自己怎麽這麽幼稚?


    這自哀自怨,有一點甜,有一點苦,還有一點的委屈和酸楚。


    她不時就站起來,去照照鏡子,看著鏡子裏的人,歎了口氣,畢竟年紀還是大了,不管你怎麽保養,皮膚怎麽好,你最多是看起來年輕,而不是真正的年輕。


    說什麽年齡不算什麽,年齡還就是橫亙在他們中間的一道跨越不過去的鴻溝,如果再年輕二十歲,我顧淑芳怕過誰呀?


    顧淑芳一點一點地退縮迴來,她想到了金莉莉,那才是他的女朋友,那才是真正的年輕,活力是從內裏散發出來的,自己就是還算美麗,那也是有些遲暮了,金莉莉的漂亮是那種幾乎不需要修飾的,她有一點很像年輕時的自己,那就是因為漂亮,就有些肆無忌憚和蠻橫。


    漂亮而又自信的女人總是這樣,欽羨的目光閱讀多了,恭維的言辭一遍遍洗耳,會給她們帶來一種錯覺,一種我花開後百花殺的錯覺,紅顏為何薄命,那就是因為紅顏總是高看自己,不認命。


    壁鍾過了五點,又過了六點,馬上就要七點了,顧淑芳知道,今天他是不會早早迴來的,更不會上來吃飯,顧淑芳進到廚房,看了看,中午的殘局還在,三個剩菜,還突兀地存在在桌子上。


    顧淑芳就把這三個剩菜,草草地熱了一下,卻感到熱這三個剩菜,怎麽比做一桌的菜還吃力。


    捧起了飯碗草草地吃,一邊吃一邊豎起耳朵,仔細地聆聽下麵的動靜,這個時候,是這老居民區裏,聲音最複雜和混沌的時候,因為家家的人都從城市的四周聚攏迴家,周圍的活動人口驟然增加,這周圍的所有聲音,還不都是人製造出來的?


    但在這麽多的聲音裏,就是沒有她等待的,樓下開門的聲音。


    顧淑芳扒了兩口飯,突然又想到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這麽隨便地打發自己了,以往,她每天都會提前一天,寫好自己次日的菜譜,然後一大早就去菜場精挑細選,她都是要挑最新鮮的,迴到家,一個人細細地做,慢慢地享受。


    想到自己今天過了這麽隨便的一天,顧淑芳鼻子一酸,她又覺得委屈了,她放下碗,呆呆地坐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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