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留雙不久出來,手中握著一塊玉佩,道:“爹爹留下了這個。”將那玉佩奉了過去。南軒顫著手接過,蘇留雙剛出房門時他便認出這是一塊扭絲紋瑗玉佩,正是蘇清雪舊日的隨身飾物。他傷心難過之極,竟不自禁的淌下淚來。


    夜極深,南軒擺手命侍從在外候著,孤身一人進了早已殘舊不堪的雲陽侯府,一步步慢慢走進書房去。書房中連一張紙、一卷書也無,隻桌上拋了一支筆,另有一塊黑黝黝的方石,俱是塵蒙三寸。南軒看了半晌,這才認出是自己當年換給蘇清雪的天樞硯。一旁空蕩蕩的書架上擺了一隻白楠盒子。


    南軒將那盒子取了下來,想起少年時在博望苑裏由蘇清雪陪著讀書,太傅時常吩咐作文章,有時自己實在頭痛,便讓蘇清雪替自己做了,自己照抄一遍。蘇清雪作好的文章素來便擱在這白楠盒子裏。南軒迴想舊事,微微笑了一下,手中將那盒子打開了,見裏麵是半幅邊角泛黃的殘畫,背麵題了幾行蠅頭小字。南軒細細辯認著讀了,隻覺胸中氣血不住翻湧。他這幾日來本就心緒紛亂,氣血糾結,此時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噴在那天樞硯中,將那凝墨一點點的化開了,絲絲縷縷的攙進那血中。


    南軒低頭看著那硯石,見血中弱弱的透出幾點微光,自然是硯池中的金星。南軒想起從前蘇清雪初歸不久時,在石渠閣中拿著這天樞硯逗自己開心,他想起了這一件,無數舊事便一起湧到心頭眼前,南軒心中思念悔恨欲死,一時忽想,若自己做太子時便被人弄死,今日可好得多了。


    除了蘇清雪和南軒,沒有人知道那半張殘畫上寫了這樣的文字:“予與君相識十載有餘,情之所係,知之深於餘人。君以謝、玦之事見疑,予無二心,君細思可得。君為人皇,所慮固多,予亦不敢存怨懟之心。若不見諒,乞骸骨得葬父母弱妹之旁,安敢不念君恩於九泉之下。”


    他等著他迴頭,他卻將他遠遠的趕走了;他隻想死後能陪著父母家人,他卻命他死了也隻能葬在關外。


    自註:反切:前一個字的聲母拚後一個字的韻母,音從後一字,似乎是古代注音的方式。


    尾聲?奈何橋奈何橋上不識君


    看不出時辰,身周全然是一片幽昧,腳下也似是高低不平,南軒也不知自己已行了多久,隻覺又渴又累。想起閻君竟然判了自己“因緣似誤而非誤,罷兩國幹戈,免萬民塗炭,可再為帝王一世”,一時隻是苦笑。又行了片刻,忽見前方似是有一點微光,南軒心中踏實了些,加緊步子過去,見眼前是一座極長的木橋,另一端隱在雲霧中看不分明,一位老婦坐在橋頭熬湯,身前點了一盞油燈。南軒心知這便是奈何橋,遲疑片刻,慢慢走上橋去。那老婦舀了一碗湯給他,淡淡的道:“喝了再過去。”


    南軒端著那湯碗,心道這多半便是孟婆湯了,心中一時猶豫難決,若是不喝,便不能過這奈何橋,可若是喝了,將生前之事盡數忘了,還怎找得到蘇清雪。他正思前想後時,忽見橋旁水邊立著一人,竟分明是蘇清雪的身姿!南軒愣在當地,一時手都抖了,將湯水濺了許多出來,半晌顫聲問道:“那……那邊是誰?他為什麽還未過橋。”


    那老婦慢慢攪著湯水,一邊道:“他來了許多年了。說來奇怪,閻君給他判了極好的命格,這傻孩子偏偏不肯轉世,要在這裏等什麽人。他日日受著忘川的水氣浸潤,早將生前之事忘了十之七八,縱是等到了,隻怕也……”


    南軒知道蘇清雪必是在等侯自己,一刻也不願耽擱,匆匆將湯碗放下了,大步走近前去,顫聲喚了一句“清雪”。那人卻仍是隻看著對岸,似是未聽見,又似是不理會。南軒心中惴惴,又低喚了一聲。那人迴過身來,容色清秀,眉如殘月,果然便是蘇清雪。南軒心中喜極,正要說話時,卻聽蘇清雪道:“這位大哥是在叫我麽?”南軒一時怔住了,道:“清雪,你……”蘇清雪道:“我在這裏時候久了,生前之事大多忘了,自己姓名也不記得。這位大哥從前識得我麽?”


    南軒怔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悲,低聲道:“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在這裏做什麽?”蘇清雪道:“等人。那人將我害死了,我要問他一句,是不是死後還要同我別扭。”南軒心頭一酸,道:“這種人,你等他做什麽。生生世世都莫讓他尋到便是。”


    蘇清雪搖了搖頭,道:“我也欠了他的……他若早死,便是我害的。”南軒怔了一怔,低聲問道:“你怎麽害了他。”蘇清雪皺起了眉苦苦迴想,許久才道:“他待我不好,心裏卻念著我。一次我留了字給他,他若在我死後才看到,定會傷心而死。”靜了半晌,又道:“那時我心中知道,我若不死,他決不會去尋我的舊物。”


    南軒幾乎滴下淚來,低聲道:“那是他罪有應得,你也不必歉疚。”蘇清雪本是好好的同南軒說話,此時橫了他一眼,道:“你這人怎麽如此說話?死的不是你家親屬。”掉轉了頭去不再理會南軒,仍是看著那水麵。


    南軒也不分辨,隻是在他身旁站著,縱是蘇清雪記不起自己,這般永生永世的相守,那也足夠了。蘇清雪忽然迴望了南軒一眼,道:“你不去轉世投胎,在這裏做什麽?”南軒輕輕的道:“我再也不去別的地方,隻在這裏守著你。”蘇清雪疑惑道:“你是瘋了麽。”背轉了身去再不說話。


    忘川水從奈何橋下緩緩流過,已不知又過了多少年。


    “你怎麽還在這裏?”


    “你不是也在這裏麽。”


    “你還不肯去轉世麽?”


    “他還沒來,我怎能就這麽走了。”


    “你不是早將前世之事忘光了麽。依我說,縱是你等的人來了,你也認不出他了,還是別白費力氣了罷。”


    “你自己也不記得過去的事了罷,又在這裏做什麽。”


    “我守著你。”


    “你守著我做什麽?”


    “……忘了。”


    “你都忘了,還要守著我?該去轉世的是你罷。”


    “你又記得什麽,不也在這裏等著?”


    “哪一天他來了,我見了他便能想起來。”


    “等你想起來,我自然也能想起來為什麽要守著你——這都已過了多少世了,那人早該來了,多半是錯過去了,你還是轉世去罷。”


    “不去。”


    “我也不去。”


    那老婦仍是慢慢的攪著鍋中渾沌不清的湯水,送一個個將要轉世的魂靈過橋,她腳邊擱了兩隻湯碗,冷了千年的辰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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