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與沈千揚在雅間裏說話,許修祈則同慕少遊等在外麵。


    茶杯裏的茶一口沒動,唐秋臉色趨於青白。


    對於他的問題,沈千揚並無保留,知道多少,便告訴他多少。


    但沈千揚所說的話,卻讓唐秋不敢相信。


    唐雲笙,他的父親,雖然冷情淡漠,但唐秋卻從未想過,在這人的過往裏,還有比他的薄情更讓人心寒的東西。為了權力名利,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捨棄,無論是喜愛過的人,還是親情……全都可以放開。


    他的母親,便是一個犧牲品。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對麵的人眼中墨色沉凝,看過來的目光中並無溫情,和唐淮帶了寵眷的溫柔注視全然不同。唐秋在那樣的目光裏,漸漸覺得身子有些發冷。


    他知道自己的問題是多餘的。


    以沈千揚那般自負的性情,根本不屑於同他撒謊。


    而且,也沒有必要。


    將所以的驚訝,所有的不置信通通壓在心底,唐秋站起身來,朝沈千揚略點頭致禮,“我的問題問完了,多謝沈教主,就此別過。”想想,他又笑了笑,加上句話,“不過,你我之間,也無需說什麽再會了吧。”


    不該他留戀的,就應當早早抽身。他得學得聰明一點。現在需要他在意計較的,是別的人。是那些切切實實的溫暖,和真心真意的溫柔對待。


    拉開門,門邊盆景枝葉蒼翠,為冬日的蒼涼添了勃勃生氣。許修祈精緻的容顏出現在視線內,笑容明朗,綢扇輕搖間展現的,是江南三秋勝景的秀麗。


    突然便想起另外一個人。那人和他有著相似的麵容,手段比他多一些,心機比他深一些,而給予他的溫柔,為他所花的心思,也比所有的人要多得多。


    莫名地想念對方。


    迴過頭,沈千揚也自屋中跨了出來,唐秋淡淡一笑,再看了眼慕少遊,清聲問道:“沈教主,背叛也好,仇怨也好,你都可以不在意,隻因為對方是慕少遊,是嗎?”


    沈千揚怔了下,“你想說什麽?”


    唐秋搖搖頭,“隨口問問而已,沈教主不必多心。就此別過。”說罷,他轉頭向許修祈道:“許少主,咱們走吧。”


    他隻是突然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對每個人而言,都有一個人與眾不同。對於這個特別的人,不管是怨也罷恨也罷,都能夠放開。


    他不是沈千揚的特別,同樣,沈千揚也不是他的特別。


    感情從來隻有給予對的人,才真正值得。


    所有的付出,才能甘之如飴。


    最後一筆落下再提起,唐秋看著紙上墨跡,就這樣著筆,愣愣靜了好一陣。直到窗台上白鴿不耐煩地跳了兩下,撲騰騰拍著翅膀,他才反應過來。


    擱下筆,唐秋吹幹紙上墨跡,猶豫了下,還是將信紙捲起,放入竹筒中,綁在信鴿腿上。再將心一橫,放飛信鴿。


    他們父親的把柄,實在不太見得人,以至於他這個做兒子的,都感到心中抑鬱。


    隻是,可憐了他的母親。


    縱然他已沒有了自己母親的記憶,但仍會為她感到不值。嫁給唐雲笙那樣一個人,最後會帶自己私離唐門,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至於要不要將這樣的消息傳給唐淮,他也猶豫過,但最後還是選擇偏向自己的哥哥。


    他想要幫唐淮,盡一點微薄的心力。


    正想著,叩叩敲門聲響起,許修祈的聲音傳來,“秋秋,準備好了嗎,我們該動身了。”


    唐秋應道:“馬上就好。”


    他還是要迴唐門。


    不管怎樣,都需要迴去一趟。


    從跨入蜀都開始,越接近唐家堡,唐秋便越小心謹慎。


    他本不願許修祈再同他一道。一方麵許修祈個性招搖,唐秋怕他壞事,而另一方麵,唐秋則不願意牽連許修祈。


    這是他的家事,是唐門自己的問題,不應該牽連外人。


    隻是那許修祈耍賴的本事一等一,死活也趕不走,隻說許諾了唐淮要照顧他,不能失信。好像他多有誠信似的……


    守信這樣的話,從惹了滿身情債的許修祈嘴裏說出來,真難令人信服。


    可唐秋話一旦說重了,許修祈就扯著他袖子耍賴,橫豎不願意離開。


    很少應付這樣性情的人,唐秋一時無策,隻要任由他跟著。打算晚上趁許修祈不注意的時候,再下藥迷暈他讓人帶走。


    隻是,唐秋尚未料到,唐雲笙的動作,遠比他想像中來得快。


    眼看著許修祈喝下摻了藥的茶水,頭一搭一搭地磕在桌沿上,最後沉沉睡過去,唐秋心裏鬆口氣,準備讓人將這許少主送走。


    但他才將許修祈扶起,就聽樓下一聲急哨響,哨音尖利撕破長空,一點艷麗火色劃過天幕,片刻之後又歸於靜默。


    好似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但危險的氣息已經蔓延。


    他們落腳的地方是間小客棧,離唐家堡尚有數十裏遠。


    許修祈和唐秋住在樓上,為了安全起見,他們還留了兩個人在樓下放哨。剛才那聲哨聲,應該是向他們示警。


    唐秋猛然吹滅燭火,俯下身耳貼地板,隻聽走廊上腳步聲密密而行,似有七八個人同時向屋子過來。而空氣裏也飄了一點異樣香味,夾在硫磺味道裏,令人胸悶頭疼。


    那氣味,唐秋一聞就知道,是十香軟筋散。藥摻在火把中,一點燃,藥性便隨風擴散,吸入的人若無解藥,半柱香時間便會散失全部功力,手腳發軟,毫無反抗之力,隻能束手就擒。


    清楚藥性的霸道,唐秋不敢怠慢,趕緊屏住唿吸,取了解藥服下,稍稍運氣調息。待胸中窒悶氣息褪去,他再轉眼去看身邊昏迷不醒的許修祈。


    唐秋一手掐住許修祈下頜,一手倒了十香軟筋散和迷魂藥的解藥,準備給許修祈餵下去。但藥到嘴邊,他又猶豫了,收迴手環視屋子四周,最後一咬牙,丟了解藥,將許修祈塞到床底下。


    在唐門的地界內,行事如此明目張膽的,絕不可能是外人。若要猜測,來襲之人,最有可能的,便是奪魂房的弟子。


    至於他們的目的是什麽,可能性也隻有兩個。一個是將他捉拿迴唐門問罪,而另一個,則是領了唐雲笙的格殺令前來,將他就地處置。


    若唐淮在唐門真有動作,那麽他惱羞成怒的父親,多半會選擇後一條路。


    但不管怎樣,來人的目標是他,拖著許修祈,對彼此都不好。而且以霹靂堂的關係,許修祈一條性命是足以保全的。


    把人藏好,唐秋才退到窗邊,還未來得及開窗,便見半截雪亮刀刃從窗fèng中伸進來,熟練地撥開插銷。


    就在對方推窗的一瞬間,唐秋一閃身藏到一旁,身子緊貼牆壁,指間夾了數根長針,隻待對方一露頭,便將暗器打出。然而來人謹慎,窗戶推開後,並未直接進屋,而是扔了件冒煙的物事進來。濃密白煙瀰漫,霎時充斥整個房間,蒙蔽人的視線。


    目不視物,唐秋不敢貿然行動,隻能憑記憶摸到另一扇窗前,手才觸到插銷,就聽外麵一人音色清冷,“唐秋,我知道你在裏麵。四處出口都被封鎖,你逃不掉的,也不必白費力氣。”


    熟悉的音調,平得沒有起伏的音線。


    來人的身份輕易就可知道。


    他倒未想過,他還值得唐雲笙親自前來。


    出口處必然有埋伏等他入甕,唐秋也消了逃走的念頭,將手收迴,打亮火摺子,走迴屋中,將桌上油燈點亮。


    燈火的亮光讓屋中白煙淡了些,卻也將他的位置暴露出來。


    唐秋卻一點不在意,“唐掌門,請進吧。”


    “你們退到外麵守著,若有異動,殺無赦。”


    唐雲笙吩咐完,推門走了進來。門窗敞開,夜風從屋中一過,屋裏瀰漫的白煙霎時散去大半。父子兩人對視,視線中卻無半點父子相見的欣喜。


    有的,不過是猜測計較,還有憤怒。


    唐雲笙環顧四周,除了唐秋,再未見外人,問道:“許修祈不是和你一道嗎,他人呢?”


    唐秋應道:“許少主有事,入夜前剛離開。”


    唐雲笙本不信,但看了看屋中,並未見異樣,便向唐秋道:“去把門窗關好。”


    他是如一貫地發號施令,唐秋笑笑起身,依言將屋中門窗掩住。


    “唐掌門,你怕有什麽東西見不得人嗎?”


    聞言,唐雲笙眉皺起,吊起的眼尾有那麽些淩厲的氣勢,卻也更顯薄情,他嗬斥唐秋,“就出去一趟,你連父親也不會叫了嗎?”


    唐秋隻笑不語。父親……叫這個人嗎?他已經叫不出口。


    那樣的笑容讓唐雲笙無端惱怒。


    這個小兒子一向聽話,但這次迴來,卻讓他覺得身上有許多東西不同。那種挑釁勁,竟和唐淮前些日子和他爭執時一般。


    強壓了心中火氣,唐雲笙道:“如果你不迴來,我會考慮放你一馬。你再不爭氣,畢竟還是我兒子。”


    近日,唐雲笙已經覺出門中形勢的不對勁。


    為了給唐淮一些懲戒,他故意將唐淮手中勢力收迴,轉交給女兒女婿掌管。但他卻低估了唐淮忤逆他的決心,也疏忽掉一點,唐夢與唐淮一向親近,他現在所為,表麵上是架空唐淮,給他些懲罰,實質卻令唐淮羽翼漸豐。


    而且這個兒子還假意示弱,以至於他發現的時候,已完全處於被動的位置。偏偏他這時還接到消息,說唐秋迴了蜀都。


    現在這個時候,若讓這兩個兒子見麵,那麽很多事情,恐怕將不能由他控製。這兩個忤逆子間的醜事,他也無力阻撓。


    一想到那樣的可能,唐雲笙便覺全身血脈逆沖,恨不得生生斃了這一對逆子。但唐淮的威脅挑釁還在耳畔,他行事也不敢過於偏激。想要掩蓋住家醜,便隻有以唐秋為突破口。


    這個兒子一向懦弱性軟,隻要方法得當,便能讓他放棄離開。


    斬斷一方的聯繫,唐淮再多堅持,也沒有用處。


    唐雲笙打算得好,但他表現出的仁慈,唐秋卻根本不相信。


    唐秋抬眼,逼視唐雲笙,“唐掌門,若你真打算放過我,又何必派人取我爺爺性命?你說的話,恐怕連你自己都不肯信,我又怎麽敢相信?”


    再三被忤逆,唐雲笙一掌重重拍向桌案,桌上杯盤哐當作響,“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輪不到你來選。那老先生就是個警告,你們兄弟做出那樣敗壞門風的事情,我肯留你性命,已經是顧念父子之情,你別不識好歹。”說著話,唐雲笙手一甩,將一個針囊甩在桌上,數十根針灸用的銀針長短粗細不一,在燈火下發出滲人寒意。但更令人發寒的,是唐雲笙之後的話。


    “你這一身武功是唐門給的,這麽多年也是唐門教養你。唐門家規森嚴,既然你叛離唐門,我是你父親,也不可徇私。我留你一條性命,隻要將這些年在唐門學的東西留下即可!”


    要留下學的東西很簡單,廢掉內力,廢掉手筋腳筋,再用銀針鎖住記憶就可。做完這些,唐秋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更別提唐淮。他也不必擔心這兩個人再攪在一起,做那些背德亂倫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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