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未被這樣的眼神注視過,久遠到唐淮都快忘了,被唐秋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時,他心裏的抽痛有多麽劇烈。


    “你不要過來,爺爺不想看見你。”


    唐淮走過去的步子瞬間停滯。


    唐秋眼中的恨色都快刻入人骨髓,但他說話的聲音卻是極輕極柔的。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好似稍微大聲一點,就會驚醒什麽人似的。


    唐淮覺得自己唿吸都快停止。


    因為隨著唐秋的轉身,被他擋住大半個身子的盧老夫子漸漸顯露出來。


    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溫和笑著,一隻手垂在床邊,一隻手擱在膝蓋上,像正在喚唐秋過去。但那笑容已然凝結在他臉上。隨之一同凝結的,還有老先生眉心的一點暗紅色彩。


    那血色暗紅中,還有一點金屬的亮光。


    今年並州的冬天太冷,冷得人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


    老先生眉間的血珠隻有微小的一點,但所有生命的跡象都因為這一點血色暗紅消逝。一同消逝的,還有他耗盡心思培養出來的,和唐秋之間的好的可能。溫情的土壤尚未開出艷色芙蓉,便已被冰寒封鎖。


    “滾出去。”


    唐秋吐出來的話語冰冷無情,看人的目光如寒刀般冷冽。但他說話的時候,手腳卻在不住發顫,臉色青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而於那些冰冷無情中透出來的絕望,也讓唐秋整個人顯得灰敗頹然,毫無生氣。


    唐秋身上所有的靈秀,全都讓這種灰敗吞噬掉,剩下的,是一個即將崩塌的空殼。


    “秋秋,你冷靜點聽我說……”


    不顧唐秋的驅逐,唐淮舉步往唐秋走去。而他每靠近一步,唐秋眼中的憤怒仇恨就濃重一分,他手死死握成拳,不住抖著,戰慄如風中落葉。


    “我讓你別過來!”


    喝止聲明顯加大。


    唐淮才走了兩步,便被唐秋擋住。照麵揮過來的雙掌章勢迅猛,淩厲帶風,唐秋的意圖十分明確――不要讓唐淮靠近盧老夫子。


    “秋秋你聽我解釋,盧老夫子……”


    “住口!”


    一聽唐淮提起盧老夫子,唐秋情緒更加激動。他眼角通紅,出掌狠辣,間或打出金針銀鏢,就連浸了毒的透骨釘鐵蒺藜等也毫不猶豫打出去,所有會的功夫,所有拿手的暗器,全都往唐淮身上招唿。他自己也不防守,全身都是破綻空門,好幾次要害處都從唐淮掌邊擦過,他那股不管不顧的狠勁,完全是在和唐淮拚命。


    處在極度的憤恨中,因激動而處於失控狀態的唐秋出手全無章法,隻一味地狠打蠻打。這樣的打法本不足為懼,但因唐秋太過拚命,而唐淮又不敢認真還手,招架間還要小心別傷了對方。投鼠忌器,縱然唐淮的武功在唐秋之上,也討不到多少好處,爭鬥間身上反倒捱了幾記拳腳。再一遲疑,眼前一片亮光劃過,他傾身避退,躲過要害處的攻擊,但仍然有數根牛毛針沒進他肩頭。


    那針細如牛毛,輕易便沒入肌膚,雖未曾見血,但略微一動,便如鋼刀刮骨般疼痛。


    唐淮也是血肉之軀,劇痛之下,還要招架唐秋,就算是鐵人也撐不住。情勢緊逼,他不敢再留情,終用上十分功夫,最後好不容易尋了個空隙,卸了唐秋招上力道,扣住他雙腕重重反折在身後。


    “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嗎?!”


    左肩劇痛,唐淮臉色發白,額頭也滲了汗。但心裏的疼意,遠比肩頭的疼痛強烈,同唐秋說話時的口吻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你給我冷靜點!盧老夫子的死,和我沒有關係!”


    唐淮的辯解帶了憤怒,帶了失望,聽來幾乎是在嗬斥,但其中無力酸楚隻有他自己清楚。


    唐秋剛剛是真想置他於死地,這個弟弟,居然這麽狠得下心……


    雖然知道唐秋對他出手是因為過度悲憤迷了心智,但唐秋的心狠還是讓唐淮心底一片冰涼。


    對於盧老夫子的被害,唐秋毫不猶豫地就定了他的罪。


    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解釋也罷,補償也罷,都不肯給他機會。隻因為他過去犯過的錯,有過的算計,便殘酷地抹去他所有的努力。他的心意唐秋不肯去正視,他的喜愛唐秋隻會逃避,而他的錯處,唐秋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一整天都在學館,也沒指使過任何人,這事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還能是誰?還有誰會對爺爺出手?他不過是個尋常教書先生,哪裏會和人結仇。現在外麵躺著那人也是你的人,對嗎?”


    唐淮還在試圖解釋,但唐秋根本聽不進去。他拚命掙紮,想要從唐淮的禁錮中掙脫開來。氣力之大,左肩受了傷的唐淮都快製不住他。


    “那人是我的人,但這並不代表盧老夫子的事就是我做的。秋秋,你要相信我。”


    “你讓我怎麽相信你?你派人監視我,知道我去找許修祈,知道我想要逃走,所以就讓人殺了爺爺……這是給我的懲罰是不是?隻要我不按你的心意做,你就會給我懲罰……”


    唐秋說著話,隻覺鼻腔裏的酸澀越來越濃,鼻子也越來越塞,臉上更是一片濕冷。他看向唐淮的眼神中,沉積著無限的傷痛。那種如夏雨前低沉烏雲的沉痛陰霾,蔓延至四周,無邊無盡,都快將兄弟兩人湮沒。


    唐淮覺得自己快要溺斃在其中,心裏的疼痛肆虐,但唐秋還不肯放過他,傷人的話一句接一句,烙在心上,疼得人忘了唿吸。


    這些痛都是懲罰。


    他有過多少錯,便要接受多少懲罰。唐秋受的傷,他也無法幸免。那些痛,都會在他身上延續。


    是他活該。


    “我不知好歹,我想要逃,你可以懲罰我,可以再廢我的武功、給我下毒……但你不該對爺爺動手,這不關他的事……”


    “你幹脆殺了我算了,那樣也算將我鎖在身邊一輩子……你不就想這樣嗎?唐淮,你為什麽不殺我?我死了對誰都好……”


    啪!


    唐淮重重一巴掌甩在唐秋臉上,唐秋被打得偏了頭,那些發泄似的言語也隨之止住。唐淮則氣得眼角泛紅,他左肩疼得快要斷掉,因劇痛而慘白的臉上滿是震怒。掌心發麻,心底傷心失望憐惜悲憤種種情緒交纏在一起。


    “唐秋,你到底在說些什麽!你給我清醒點,這事與我無關!”過度的憤怒心疼,讓唐淮後麵的話語不覺失了理智和溫柔,隱約帶上了殘酷的味道,“你要相信,如果我真想殺你爺爺,你根本沒有機會發現。我沒有那麽蠢,即要對他下手,又要讓你過來……”


    唐秋側著臉,半邊臉頰紅腫,臉上火辣辣地疼。而心裏叫囂的憤怒仇恨卻被迫壓了下去,一點點沉澱,無盡的悲哀心傷則從底層浮起,將他整個人籠罩。


    淚水迷了眼睛,被反扣住的手腕得了自由,恍惚間有人擁住他。緊緊地擁著,用盡所有的力氣抱緊,不敢放開分毫。


    那懷抱是火熱滾燙的,但自己的身子卻是冰冷的,被凍得簌簌發抖。


    隔了低瓦矮牆,屋外的風雪聲依舊清晰可聞。恍若長空寂寥悲風,在困巷裏四處迴蕩,卻找不到一個出口。


    隻剩下死寂。


    第四十六章


    風雨肆虐過後總是沉寂。


    唐淮坐在椅子上,拿吸鐵石吸取左肩處的牛毛針。


    盧老夫子的遺體安置在內室,唐秋在門口守著,眼神偶爾飄過來,有那麽些輕飄飄的虛幻感。唐淮手一錯位,肩頭劇痛,卻聽叮叮幾聲細響,吸鐵石上已沾了數根細如牛毛的鐵針。隨著牛毛針被吸出來,他肩頭傷處立刻有許多細小的血珠冒出來,但又因寒冷而瞬間被凍住。


    今年的冬冷到骨子裏。


    屋外風雪一直未曾停住,簌簌淒風從堂外灌進來,吹得人滿心蕭索。


    而手邊才燒好的熱水也隻剩下些許熱度。


    唐淮單手擰了布巾,將它捂在肩頭傷處。即便水隻剩下少量熱度,但肩頭肌膚裸 露在外太久,早已給風吹得冰涼,一接觸到那布巾,還是感覺到了一點熱力。垂下頭,唐淮視線落在一旁吸鐵石上,那些帶了血漬的牛毛針刺眼無比。


    而他唇角勾起的笑容也滿是苦澀。


    好在這些針上還沒有毒。


    不過,唐秋的心狠,仍舊會讓他覺得心痛。縱然知道自己過往的劣跡有千百般不值得人信任,但被唐秋這樣對待,他還是會傷心失望。


    他也是人,而人就是這麽奇怪。


    無論被不在乎的人用何種手段對待,他也隻會是單純的仇恨而已。但一旦傷及自己的,是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唐秋,那麽被刺傷的苦痛酸澀,就比任何時候都要難以忍耐。


    唐秋剛剛是真的想要他命,沒有遲疑,沒有手軟,隻有不留餘地的厭恨。


    根本不會愛他。


    這樣的認知,讓唐淮忍不住將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他長長唿了口氣,將手裏冷透的布巾丟水盆裏。唿出的白氣在眼前消散,而沉積其中的抑鬱,並不能就此得以舒緩的。


    唐淮苦笑了聲,拿了桌上藥瓶,隻手推開瓶塞,準備給自己上藥。


    但手裏的藥瓶突然間被人接了過去,相觸的指尖冰涼。他一抬頭,隻見唐秋清如水的眸子裏光芒閃爍,似藏有些愧意。


    卻看不分明。


    “讓我來吧。”


    冷靜下來的唐秋不再如之前那般歇斯底裏,隻是整個人仍然缺乏生氣。當所有負麵情緒爆發出來後,這個人身體裏剩下的,隻是讓人心疼的冷寂。


    他左半邊臉頰上紅腫還未消,五個指痕印被白皙的肌膚一襯,頗有點觸目驚心的味道。看著那掌印,唐淮覺得自己手掌依舊發麻,不禁伸了手去,輕觸唐秋臉上紅腫。


    他還是心疼這個弟弟。


    縱然被對方討厭仇視,也心疼對方。


    這應該是報應。


    無法逃脫,無法丟棄,就任由它傷徹心扉。


    “還在疼嗎?”


    冰涼的指尖落在因紅腫而發燙的臉上,唐秋愣了下,好一陣,終於搖了搖頭,“沒有”。垂下眼瞼,著手替唐淮上藥包紮。


    唐淮任由他替自己上藥包紮,整理衣裳。


    唐秋清秀的輪廓被渡了淺淺一層光,低垂的眉眼,略長的眼睫,落在視線裏,如一幅筆觸淺淡的水墨畫,並不濃艷也不奪人注目,卻早已刻入他骨髓。


    不知不覺間,所有的溫柔對待,嗬護喜愛,全都成了習慣。習慣了渴望這人,對他溫柔,習慣了求取他的心。單方麵的沉迷,並不比兩情相悅來得慢,情感隻要泛濫,便無法遏止。不管是誰都一樣。


    肩頭被包紮好,衣裳被攏起,唐秋正低頭替他整理衣襟,發絲落在頸間,掃得人頸項蘇麻。而唐秋輕垂的眼簾遮擋住了他所有探詢的視線。


    “對不起。”


    一句抱歉從那低垂著頭的人口中吐出來,突然之至。


    唐秋的聲音雖輕,但吐字卻很清晰,唐淮也聽得很清楚。但正因為清楚,才讓他整個人怔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等了一陣,又聽唐秋繼續說道:“二哥,爺爺的事是我錯怪你,因此傷了你,是我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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