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一角水漏聲聲響,眨眼間已是亥時初刻。


    想到武林各派現在怕都已到了朝華樓議事廳,唐秋也不好再耽擱,這才與唐淮一道,領了數名弟子,動身往議事廳。


    去到議事廳,唐秋發現,廳中諸人以少林武當兩派為尊,肖陵由獨孤行相陪,武林中但凡有些聲威名望的門派都在。


    而唐秋毫不意外地見到了那日在烏渡鎮客棧裏與他交過手的人。


    那藥王穀中人坐在獨孤行身邊,唐秋耳尖地聽獨孤行叫他莫穀主。唐秋心裏頓時咯噔一下,那人既是慕少遊的師兄,在藥王穀地位理應不低,但他卻沒料到,對方竟是藥王穀穀主。他再轉眼看向一旁,對麵青城派弟子的目光灼灼,幾乎要在他們身上看出幾個洞來。


    這樣的形勢……一點都不妙。


    唐秋心中憂慮,但麵上卻是若無其事。他和唐淮皆欠身同獨孤行等人致了一禮,領著唐門弟子到青城派對麵坐下。


    之後便是少慧空大師出麵,將那些場麵上的話說過。緊接著,青城派掌門就站出來,命人將中奇毒身亡弟子的屍身抬了上來。


    五名青城派弟子的屍身並排放在地上,青城派掌門親自動手,掀了一具屍身上覆蓋的白布,露出那弟子的麵貌。隻見那弟子瘦得皮包骨頭,麵色焦黃,身上處處潰爛,死狀恐怖無比。青城派掌門則在一旁詳細描述了這些弟子毒發時的種種症狀。


    青城派對唐門一派恨極,說起這些事情來也是事無巨細,在場眾人聽著聽著,都漸漸凝了神色。少林慧空大師緊攥著佛珠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武當青木道人捋著白須,看向唐門弟子的目光益漸尖銳。就連獨孤行,也漸漸皺了眉頭。


    他們這些人見多識廣,唐門的禁藥雖少有外流,但也不是從未聽聞。這會聽青城派掌門的描繪,再細細想想,便發覺這毒真像數十年前唐門所製,但因毒性太過泯滅人性,在武林裏惹出爭議而被禁的幾種毒藥。


    終於等青城派掌門將話說完,慧空大師掃視下在場眾人,“為求公平起見,我們還是先請藥王穀莫耶莫穀主檢查一下死者屍身,看看死者究竟是中了何種毒。諸位可有意見?”


    所有人都沒有異議。


    在場的眾人,對醫藥毒物等最有發言權的,當屬藥王穀和唐門。但這事,唐門弟子沒有絲毫說話的立場,自然,判定一切的責任便落到莫耶頭上。


    見眾人無異議,慧空大師道:“勞煩莫穀主了。”


    莫耶落落起身,淡淡應了句,“不敢當。”


    唐秋看著莫耶,手心攥得更緊了。


    青城派弟子的屍身一抬出來,看那死狀唐秋就明白,對方的確是中了唐門禁毒彌生。可他前幾日才和莫耶動過手,莫耶現在不刻意為難唐門已算難得,哪還可能替唐門隱瞞?


    這次,自己真要做最壞的打算。


    迎著眾人目光,莫耶起身到堂中,掀了堂中幾具屍身上覆麵白布,仔細查看屍身上痕跡。他一麵查看,一麵指著屍身上各種痕跡,向在場眾人解釋不同毒性的藥物會在人身上留下什麽樣的瘢痕。幾具屍身,莫耶足足查了半個時辰,最後認定,這幾名青城派弟子的確是死於唐門禁藥彌生之下。


    莫耶判定的結果一出,在場眾人皆譁然。


    青城派與唐門素有嫌隙,加上這次相爭又吃了大虧,當即便坐不住了。派中更有急躁的弟子按劍朝唐秋唐淮叫囂,要討一個公道。


    麵對場內喧囂,莫耶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洗淨手坐迴獨孤行身邊,不發一語,靜觀事變。


    唐秋抿了抿唇,覺得心中一口濁氣積壓,心裏也有些無力。而身側的唐淮卻一副波瀾不興的模樣,並不如他的緊張。


    輕輕吐了口氣,唐秋站起身來,麵對眼前群情激奮的青城派弟子。對於對方的指責,他並未有任何反駁,而是低頭朝青城派掌門餘橫江認了錯。


    “此次的事情,的確是唐門的失職。我代唐門向餘掌門致歉,也向您保證,唐門必定會給青城派一個合理的交代。但現在,還請諸位給在下一點時間解釋。”


    這次唐雲笙並未前來,相對於唐淮唐秋而言,在場的大都算他們倆人的長輩。唐秋姿態放得極低,口氣也很實誠,青城派掌門心裏再氣憤,也不好落個欺壓晚輩的口實,隻能冷著臉要他們給出解釋。


    得了允許,唐秋轉身,朝身後隨行弟子打了個手勢示意。很快,便有唐門弟子從外麵押了幾個人上來。這幾人都已用藥封了五感,口不能言目不能視,連手腳也無力,被人一推,便軟軟跪在青城派掌門麵前。


    在場眾人見狀,都不知唐秋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正疑惑中,唐秋開了口。


    “青城派弟子所中的毒,的確是從唐門流出去的禁藥。但此事並非我們有意為之,而是派中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年少魯莽,為圖立威一時糊塗,竟私自盜了門中禁藥對付青城派。現在我們把這幾名弟子交出來,任由餘掌門發落,也願出重金撫恤死者,隻求青城派大度,不與唐門計較。今後唐門一定約束好門中弟子,絕不會再讓今日的事重演……”


    唐秋一番話說得懇切,認錯的態度又極恭謹,說得在場眾人微有動容。


    其實這次少林武當乃至武林各派出麵,都不是想為青城派撐腰,他們要的,隻是唐門的一個態度而已。隻要唐門保證不再使用禁藥,也作出相應的讓步,他們不會逼迫太緊。


    如今這樣的狀況,正是他們想要的。


    可少林慧空大師有息事寧人的意思,青城派卻不願意。


    唐門這般態度,說得好叫認錯,說得不好,其實便是搪塞了事。


    青城派此次吃了這麽大的虧,哪能就這樣算了?


    青城派弟子叫囂著要詳查,少林武當卻有意和解,在場眾人都有些捏不準態度。最後,是獨孤行站了出來。


    慧空大師看獨孤行有意出麵,便問:“獨孤施主您怎麽看?”


    獨孤行抬眼看了下唐秋。


    唐秋與他視線一交接,隻覺對方目光中有些很尖銳的東西,刺得他心裏有些發虛。


    “依我看,此事疑點尚多,我們既不能聽唐門一麵之言,但也不能妄下結論。因此,還要請諸位在朝華樓再留幾日,待查明事情真相後,再給各位一個交代。”


    獨孤行的話說得簡單,卻輕易穩住了眾人。他即未偏頗唐門,也未相幫青城派,隻是就是論事。唐秋唐淮這會最需要的便是極佳的態度,自然不好反對,而青城派的情緒也因此緩了下來。


    隻是事情又往後延,這對唐秋而言,也就意味著夜長夢多。


    但他再心急,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就這麽善了。自己若急躁,反倒容易給人抓住把柄。眼下這種情勢,他必須逼自己穩住,不可自亂陣腳。


    時辰已晚,議事廳中眾人都已慢慢散了。


    唐秋唐淮也帶了唐門弟子離開。


    可走了沒多久,唐淮卻突然停駐,像猛然間想起什麽。


    “秋秋,我想起父親還交代了我一些事情,讓我告知少林慧空大師,你先迴去吧。”


    唐淮折返身去,唐秋皺了下眉,他雖在意唐雲笙的交代,卻無立場與唐淮一道去,隻能自己迴房。


    他走到院中,突覺前麵霧色裏有個熟悉的影子一晃而過,心裏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讓跟隨的弟子先行迴房,自己看看四周,並沒有異樣的人,這才加快腳步朝那黑影跟了過去。待走到僻靜處,四周無人,前麵那人迴轉身來,刀刻斧鑿似的五官,輪廓明晰,一雙深若寒潭的眼,眼底光芒如狼王般犀利。


    唐秋聽自己心突突跳了兩聲。


    他早知沈千揚在滄州,卻一直抽不出時間與他相見。唐門現下處境極尷尬,他一言一行都需謹慎,不敢再衝動妄惹禍端,自然也不敢去見沈千揚。


    可沒想到,卻會在這裏見到對方。


    “千揚,你……”


    沈千揚並未如他一般欣喜,隻是如一貫的冷硬口吻。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晚些時候你去分壇一趟,小心些別讓人發現。我有事情吩咐你,還有此次禁藥的事情,我會幫你尋個解決方法。”


    “我知道了。”


    唐秋覺得心跳比之前更快了些,手心裏捏出了汗。


    沈千揚並不知自己對慕少遊下手的事情,而且對於滿身麻煩的他,也還未捨棄。


    希翼這種東西,的確不應該隨便有。因為有了就容易失望,從雲端墜下來的感覺令人眩暈到作嘔。


    被火光映紅了眼,唐秋看著四周的人,熟悉或不熟悉的麵龐,在眼裏看著,幾乎都一樣。


    “呸,什麽唐門少主,不過是沈千揚的走狗。”


    “居然和邪魔外道攪合在一起,真是丟盡唐門的臉……”


    鄙夷的言語,全都惡狠狠地盯著他,或厭棄或鄙視或憎恨,種種不屑的表情交匯在臉上,便是這些人在他眼中的麵貌。


    但所有人中,並沒有一個沈千揚,沒有那個曾經是他所以希翼所有寄託,卻從來對他不屑一顧的人。


    對沈千揚而言,他不過是顆棋子,隨後可棄,如何和慕少遊比?


    他一直認得清,隻是……不甘願不承認。也正是這種不甘願不承認,才讓人見證了他此刻的愚蠢。


    他聽從沈千揚的吩咐,趁夜偷偷趕完赤峰教滄州分壇,可等他到了分壇以後,在此處等著他的,並不是沈千揚。滄州分壇一向是由唐秋分管,分壇中弟子也與他熟識。見他到來,隻說教主有交代,讓他在此等候。可隨後到來的,並非沈千揚,而是獨孤行、少林武當還有武林各派的人。來人和他並無平日的客套,兵戎相見是最直接的方式。滄州分壇中弟子並不多,而獨孤行等人明顯是有備而來,封了滄州分壇四處出口,甕中捉鱉。


    恰好便捉住了他。


    抓賊拿贓捉jian那雙,他在赤峰教分壇中被人擒住,本就是百口莫辯,更何況,還有赤峰教被俘弟子被帶出來,口口聲聲紅口白牙咬定他的身份。唐門少主唐秋,另一個見不得人的身份,是赤峰教的堂主。


    他連辯駁反抗的機會都沒有,而他的反抗也沒有用,獨孤行這等高手在此,他就算是插翅也難飛。


    幾乎是束手就擒,不費一絲一毫力氣掙紮。唐秋就這樣任由人鎖了自己帶迴滄州朝華樓。隨之而來的,便是眾人的指控,他為沈千揚做過的事,就這麽一件件一樁樁毫無遮掩地攤在眾人麵前。


    唐秋心裏其實是清楚的。


    沈千揚是特意叫他過去,特意將他這顆棋子丟棄,用最直接最簡單的方式。


    要和他商議事情,要吩咐他做什麽,何必偏要去滄州分壇,另尋一個隱蔽的地方,僅他們兩人,被人發現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而就算被發現,隻要未被人拿住真憑實據,他也有機會辯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百口莫辯。


    沈千揚是心思縝密的人,赤峰教多年經營,他若連這點好壞都看不透,怎麽配做一教之主。


    連自己都看得清楚。可他清楚又如何,卻抵不過心底被對方關切時的欣喜,縱然冒險,也要傻乎乎地往那滄州分壇一去。去證明自己在沈千揚眼中還是有地位的,也去證明那日唐淮的言語都是荒謬不堪的。但最後的證明,荒謬不堪的隻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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