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突然停下了,顏涼子不顧一切地掰開車門往下跑。


    車停在了高架橋上,已至深夜,空蕩蕩的道路向兩頭延伸,消失在未可知的黑暗中。潮水湧漲,悶雷般的水聲從腳下傳來,像是什麽儀式的奏樂。


    “別跑了。”


    顏涼子迴過頭,全身的血液驟然冰冷。


    頰邊揚起的發絲擾亂了她的視線,關於那些人臉上有著怎樣的表情她一概不知,但她看得到槍,黝黑的槍口,以及流淌在那周圍的光,有如一個個小小的黑洞。


    她想她終於知道那些武器的真正用途了。


    女人循循善誘:“不要抵抗……傷了你可不好,如果你能配合一下……”


    “然後呢?你們打算做什麽?”


    突然有不屬於這裏任何一個人的聲音像漲潮的海水那樣聚攏過來。


    狂風從橋的那一頭掃至,沿著橋麵奔湧,路燈嵌在在風的軌跡線上,自極遠處一個接一個破裂,清脆的裂響有條不紊地逼近,仿佛敲響了的喪鍾。橋下的江水瘋漲,水聲癲狂有如獸群嘶吼。


    整個高架橋逐漸被陰影纏繞,仿佛有一條巨蟒張開了口。


    仿佛站在了甦醒了的死海上,重疊賁起的巨浪就要將她咬碎在齒間。林檁扶住了橋邊的欄杆,臉上血色消弭,她按下了發射器,急救信號逃出被絕望色彩蠶食的江麵,載著渺茫的希望奔赴遠方。


    顏涼子有些站不穩,向後退了幾步,猝不及防陷溺在一個冰涼的懷中。她感到自己的臉被兩根手指掐住擰了幾下。


    她還沒來得及問什麽,雙眼便被一隻手蓋住。


    她聽到了人的尖叫,幾近撕扯開聲帶那般恐懼無助到極致的尖叫。


    她透過指縫,模模糊糊看到了些什麽。


    不遠處的人,像橋邊的燈那樣一個個碎開,血液迸出綻放的玫瑰那樣的輪廓。到最後,隻有林檁還站著,觸目驚心的血跡澆遍全身。


    第38章 吻


    十三區北,觀測站。


    “……再重複一遍,三百米外觀測異常。”


    電子模擬音迴蕩不休。


    “坐標38,102,40。超出平衡值500點,屬第三級別,預測最大傷害範圍將達到直徑6000。”


    紅色預警燈驚恐地閃爍不停,像是什麽受了驚的動物。


    “請即刻前往搜查。”


    “再重複一遍……”


    橫亙於江麵的高架橋上,無數探照燈用筆直的光蕩開漆黑的夜,交匯於重浪迭起的江,有如極地上空奔流不息的極光。


    武裝直升機螺旋機翼的轟鳴聲自遠及近,振聾發聵。


    越發多的光束打了過來,在頭頂編織成網。整個橋麵被照得透亮,有如太陽輾過某個角,無意中投落於北冰洋海麵那永恆的白夜。


    顏涼子的身體埋在墨瀲懷裏。對方正用手托著她的下巴,一點點理順散在她額前的碎發,撣去她衣角的灰塵。發稍掠過睫毛留下綿軟的瘙癢,顏涼子抖了下眼睫,覺得自己像一個總需要別人照顧的孩子。


    數十架直升機像是包圍了獵物的狼群,踏著步子逼近,隨之而來的還有嘈雜的電磁通信聲。


    顏涼子忐忑不安,掂起腳想於四周張望時,墨瀲收攏手臂緊攬住她的腰,將她的身體更深地帶入懷中。


    “我……”視線被禁錮於方寸之間,顏涼子抬起臉想說些什麽,張開的嘴唇立刻被一根食指抵住。


    “閉上眼。”


    她感到自己的頭發被揉了幾下。


    “好好睡一覺。”


    她看到了墨瀲的眼睛。在探照燈的強光籠罩下,反而黑得驚人,所有光色被那對淵藪似的眼珠吸噬殆盡。猝不及防望去,就似乎闖入了雪夜裏幽深寒冷的極北森林。


    有一隻手蓋在了她臉上,輕輕合攏她的眼皮。


    林檁遠遠地看到顏涼子的身體軟了下去,黑發黑眼的蛇妖動作輕柔地抱起她。然後他抬起眼,緩緩走近。


    血液不住地流淌,沿著她眼睫下彎的弧度,嘀嗒嘀嗒跌落在雪白的衣褶和蒼白的手腕上,淡青色的靜脈血管像被它們熾熱的溫度灼疼了似的,一抽一抽地顫動起來。溫熱黏濕的液體為她罩上了一件密不透風的殼子,一時之間她竟感受不到外界襲來的風與沙塵。


    墨瀲在接近,直升機螺旋槳捲起的氣流糾纏於漆黑的衣袍,無邊的暗色讓所過之處化作東境的荒野,背後似有一條巨蟒跟隨,蜿蜒前行。


    林檁有點恍惚地想到了幼年時第一次觀看恐怖電影的經曆,那種純粹的恐懼倒是很久沒體驗過了。不過顯而易見的,她現在麵對的並不是虛幻的電影特效,而是末日之戰時每個逝者生前經曆過的恐懼――意識到這點,畏懼消弭了,心髒跳得更快,有種血液沸騰的感覺在裏麵。


    空中的武裝直升機似乎接受到了攻擊指令,調整了機身。在攻擊啟動之前,墨瀲抬手虛按,整個世界隨之靜止,他扼斷了時間軸。在林檁在抬頭時,隻看得到無止境膨脹開的黑影。


    林檁這時反而冷靜下來,她思考著。她一直不明白在戰爭中這個蛇妖是如何摧毀人類的攻擊,原來他還擁有這樣的能力。


    “人類是很講道理的生物。”墨瀲的聲調平緩,“你的行動讓我有點意外,小姐。”


    林檁望了望他懷中顏涼子安然的睡臉,不知為何有種刺痛的感覺。


    “如果隻是讓我一個人擔負謀殺的罪名,其結果是人類麵對你們能夠擁有一些……或是一點籌碼,我有什麽理由不那麽做?”


    林檁低著頭認真觀察手腕上血液流淌的軌跡,口中吐出的話語反而顯得心不在焉:“或許她對您來說很重要,但對我來說她和這些前一刻還是人的屍體碎塊毫無區別,和為了構建閣下您的豐功偉績而死於戰爭中的數以萬計的人類也毫無區別。”


    她聽到墨瀲輕輕笑了一下。


    “或許你說的有道理。”他說。


    他輕柔地放下了顏涼子的雙腿,空出的一隻手合扣住林檁的脖子。


    “可惜我們的立場不同。”


    巨大的窒息感自喉口擴散,林檁的後脊一下子撞上高架橋的鐵欄。鐵欄有些生鏽了,綻起的鏽皮壓在皮膚上,有種刺痛感。


    就“死亡”本身而言,林檁說不上有多恐懼,但仍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可悲感。這個死法她在生理上也有點接受不了,她一向是個完美主義者。


    “放開她。”


    就在她閉上眼睛,不進行任何掙紮等待死亡降臨時,有熟悉的聲音打在耳膜上。


    她有點疲倦地睜開眼,毫不意外地看見了霍豆。


    他突兀地出現在橋上,身後的橋麵驟然崩裂。


    事實上,林檁很少看見霍豆憤怒的模樣。


    他微微前傾,身體在短暫的一個唿吸中瞬間拉近,黑發有如河底柔軟的水草,在空中輕輕拂動,完全睜開的雙眼蒼藍似鐵。經過的路麵一節節斷裂。


    “嗯……巧遇?”墨瀲漫不經心地勾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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