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他突然出聲喊道。


    我迴過頭,他馬上跑到正對門的書架上翻弄起來,很快從中抽出一本抄錄的冊子,小心地撕下了其中一頁,折了幾下後遞到我手上。


    “是一位活佛寫的箴言,希望對你有幫助。”說完他友善地一笑。


    我用雙手接過,再次鞠躬道謝。


    出了門後,我大體判別了一下方位,繼續沿著順時針的方向向前走去。


    一直走出很遠的距離,我下意識地迴身一看,小小的寺門前還立著一個小小的紅點。


    ☆、格燈活佛


    ·


    那隻不是納木錯旁一處人跡罕至的小寺,那喇嘛也隻不過是一位剛學佛不久的小僧,但是那寺那人,卻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後來遊覽了眾多名山古剎之後,仍讓我念念不忘。


    想來是那喇嘛過於慡朗的笑容,過於孤獨的身影,同大寺裏寶相莊嚴的僧人格格不入的緣故。


    作為一個喇嘛,他身上無疑還殘留著過多的“人”的氣息,但是比起高僧大德的沉寂,我更喜歡他身上“活潑的佛性”。


    那張寫著活佛箴言的紙,是在兩天之後的一個黃昏打開的。


    離開那座寺廟之後我又沿著納木錯行走了兩天,中間又累又渴,行走緩慢。在一處大寺補充了一些淡水和幹糧後,我又馬不停蹄地繼續趕路。


    那天,天墨色如cháo,時寒冷如冰。我行走在冰冷陰暗的空氣裏,死亡突然拉扯住了我的衣袖。


    我感覺自己的心突然變得冰涼涼、輕飄飄,感覺不到一絲溫度,像是一顆塗滿了紅色油漆的瑪尼石,它隻徒有其表而已。


    “算了,就這樣吧。”我頹然躺下,開始有了自生自滅的念頭。


    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想要掏出煙來,卻發現香菸自從蕭蕾死後,便一直沒有買過,最後隻突然摸到了那張摺疊工整的紙。


    我脫掉鞋子,盤腿坐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把紙工整地展開,上麵的文字纖細優美,字數並不多,是一個叫格燈活佛的人寫的,名字叫——有一天。


    有一天,我去世了。恨我的人,翩翩起舞;愛我的人,眼淚如露。


    第二天,我的屍體頭朝西埋在地下深處。恨我的人,看著我的墳墓一臉笑意;愛我的人,不敢迴頭看那麽一眼。


    一年後,我的屍骨已經腐爛,我的墳堆雨打風吹。恨我的人,偶爾在茶餘飯後提到我時,仍然一臉憤怒;愛我的人,夜深人靜時,無聲的眼淚向誰哭訴。


    十年後,我沒有了屍體,隻剩一些殘骨。恨我的人,隻隱約記得我的名字,已經忘了我的麵目;愛我至深的人,想起我時,有短暫的沉默,生活把一切都漸漸模糊。


    幾十年後,我的墳堆雨打風吹去,唯有一片荒蕪。恨我的人,把我遺忘;愛我至深的人,也跟著進入了墳墓。


    對這個世界來說,我徹底變成了虛無。


    我奮鬥一生,帶不走一糙一木。


    我一生執著,帶不走一分虛榮愛慕。


    今生,無論貴賤貧富,總有一天都要走到這最後一步。


    到了後世,霍然迴首,我的這一生,形同虛度!


    我想痛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想懺悔,卻已遲暮!


    用心去生活,別以他人的眼光為尺度。


    愛恨情仇,其實都隻是對自身的愛慕。


    三千繁華,彈指剎那,百年之後,不過一捧黃沙。


    我合上紙,又重新打開,往複幾次,越讀越感到絕望。


    活佛的教誨裏滿是人生的禪意,我也明白那些教誨無疑都是正確的,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全盤接受。


    我轉了個身,麵向納木錯,雨季的風緩緩吹來,cháo乎乎,濕漉漉,像正要離去的人飛濺的眼淚。


    我恍惚間背起背包,身體斜斜地往遠方走去,忽然發現愛恨情仇就潛藏在宗教與俗世的罅隙裏,完全丟掉便能立地成佛,可惜我會始終把它抱在懷裏,怕是到死也脫不了手了。


    “像我這種沒“覺悟”的人,怕是要下地獄的吧……”我一邊走一邊推測道。


    地平線在遠處起伏不定,我一路走走停停。


    在黃昏時分終於找到了一處專供朝聖者臨時歇腳的小木屋。


    剛進入低矮的木屋時,黑暗中就響起一串窸窸窣窣的動響,我警惕地站在門口往右一看,暗影裏浮現出一張藏族人特有的黝黑的臉,是一個穿著藏衣臉上布滿皺紋的老者,手裏不斷撚動著一串泛著紅光的珠子。


    他起身望了我一眼,隨後便立馬重新躺迴到原來的位置,一邊撚著珠子一邊對著角落裏的黑暗低聲自語些什麽。大概說的是藏語,聲音低沉而含糊,我猜大概是佛家經典之類的東西。


    他不出聲,我也沒有主動搭訕的習慣,打開睡袋,剛想進去,他突然用非常別扭的漢語問:


    “你是來做什麽的?”


    我轉過身望著他,他仍那樣躺在黑暗裏一動不動,眼睛入神地盯著木屋房頂的某處,如果不是確定木屋裏就我們兩人,我完全想不到是他在同我說話。我雖然不想迴答,但是畢竟那樣做顯得很不地道,便簡單答道:


    “轉湖。”


    同我預想的一樣,這兩個字像把小石子投入納木錯一樣沒有迴音。


    但在不久之後,我感覺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往我這邊移動了幾步。


    “喝一點。”他從包裏取出一個碩大的鐵壺遞給我。


    我愣了一下,隨後馬上從睡袋裏爬出來,毫不客氣地接過來灌了一口。


    是地道的青稞烈酒。


    酒液像淬了火一樣從喉嚨一直燒到腸胃,我瞬間感覺體溫升高了好幾度,剛才還冰涼透頂的身體瞬間有了暖意,隻一口酒就讓我有了某種正在“活著”的強烈意識。


    “謝謝!”我擰好蓋子,把酒壺還給他,他並未接過,隻是盤腿坐在行將倒塌的木門旁,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再喝點。”他繼續用別扭的漢語招唿道。


    於是我又打開蓋子猛灌了兩口,這次把酒壺遞給他時,他慡快地接過,一把塞進行囊裏,隨後又重新躺迴到原來的位置上,繼續低聲呢喃著什麽,並且加快了撚動佛珠的速度。


    我在酒精擴散的暈眩感中倒頭就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打開手機想看下更精準的時間,但手機卻不知何時耗盡了電量,早就自動關機了。


    我起身向四周望去,木屋裏空空如也,昨天同我搭話的藏族男人早已不知去向。


    臨行前,我捧著湖水糙糙洗漱了一下,就沿著鬆軟的湖邊小道繼續前行。大概是下了一夜小雨的緣故,湖邊小徑上盡管布滿砂礫,仍然泥濘不堪。在這種天氣裏,駕車轉湖的人瞬間多了起來,輪胎進一步惡化了路麵,最後我隻能算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挪動著身體。


    明明身邊各種馬達的轟鳴聲此起彼伏,我卻感覺極其安靜得聽不到一絲人聲。在恍惚的瞬間我會以為我正跋涉在某個外星球上,所有人都是汽車人,無法用嘴說話,隻能通過馬達的噪音交談,甚至感覺所有的汽車圍繞著納木錯自動運轉,就像太陽係的行星繞著太陽公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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