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蕾就是杜荷,杜荷就是蕭蕾……”


    隻有這句話,反反覆覆,縈縈繞繞,在我心頭,在我嘴邊。


    ·


    最後她抬起頭,滿懷哀愁地看了我一眼,她的嘴唇動了下,但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突然抹著淚,轉身朝殯儀館走去。


    我迴過頭,黑子和高達依舊錶情呆滯地望著我。


    我坐迴了長椅,黑子和高達也終於迴過神來,同時坐下。


    誰也沒出聲。


    或者,誰也沒敢出聲。


    太陽終於升了起來,晨光刺眼,天邊有一群大鳥飛過,輕輕拍打著潔白的翅膀,向更遠的天空飛去。


    而我的翅膀,就在剛剛,被一個女孩靜悄悄地折斷了。


    ·


    有些謎題,在這陷入了無邊沉默的長椅上,被漸次打破,或者被再次印證。


    為什麽她會突然出現?


    為什麽她會突然告白?


    為什麽她會不顧一切?


    為什麽她會選擇離開?


    為什麽我總覺得她對我的喜歡,毫無理由,稀裏糊塗,甚至莫名其妙……


    在今天,這一切突然明了了起來。


    ·


    一直垂著頭的高達忽然抬起頭來,從兜裏掏出一包香菸,遞給我一支,遞給黑子一支。


    在不過幾支煙的時間裏,遺體告別很快結束了。


    在最後分別的時刻,從殯儀館中傳來哭聲,那聲音細微,苦楚,淒切。火化爐的煙囪開始微微冒煙,大量的人流從殯儀館門口洶湧而出。


    火化的味道並不算大,從低矮的煙囪口慢慢向四周擴散,微微的焦糊味裏摻雜著一股奇異的甜香,從口鼻處猛然灌入了我的體內。


    那味道並不算難聞,但我和黑子卻突然同時嘔吐起來,從淚涕橫流,一直吐到頭暈目眩,天翻地覆。


    原來,這就是蕭蕾魂飛魄散的味道。


    ☆、機場分別


    ·


    我蹲坐在地上,流著淚看著朝陽,又在突然間傻傻地笑了起來。


    這一次,我們是自己被自己噁心到了。


    我們就像一口痰,含在嘴裏噁心自己,吐在地上噁心別人。


    這樣的活著,有什麽意義?


    ·


    從殯儀館迴來,所有人各自迴房休息,誰也沒有心情吃飯。


    一直到午夜,高達才逐個敲開房門,喊著出去吃夜宵。


    附近的小酒館裏,三個人隻點了一個菜,隻是沉默無言地各自喝著青稞酒。誰也不同誰碰杯,就是喝,一杯接一杯地喝。


    和絕望相比,那一刻的酒不再是穿腸□□,而是救命解藥。


    打烊時分,高達結了帳,一邊扛起早已不省人事的黑子,一邊扶起正在發呆的我,“我們明天迴去,買你的機票嗎?”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被挖空的蘿蔔,沒有一絲重量,也沒用心去想,隻胡亂地點著頭。


    高達像扛屍體一樣把黑子背迴了酒店,我一個人靠在小酒館的椅子上看著窗外繁蕪的星空。


    “總有一天,所有的繁華終會落盡,隻剩下無盡的落寞,所以比起有時的光,我更喜歡無垠的暗。”


    蕭蕾說這話時孤寂的表情還曆曆在目,甚至她從我懷中探出頭來的動作,她望向夜空的角度,她身體的溫熱,肌膚的柔軟,都還作為一種真切的記憶儲存在我的身體某處,她卻突然一個人消失在了黑暗盡頭,化為灰燼,隨著一縷清風,去了山與海的另一邊。


    ·


    我從小酒館出來,行走在拉薩充滿冷風的街頭。


    街上明明還是熙熙攘攘,我卻突然感覺空無一人。寂寞像紅著眼睛的鬣狗從四麵八方湧來,它們狂嚎,它們躍起,它們張開垂涎的巨口撕咬著我身上的皮肉,瞬間隻剩下一具滿是齒痕的白骨。


    ·


    那天晚上,我躺在賓館的床上,做了一個很遙遠的夢,夢裏又迴到了小時候。


    我和黑子在很大的院子裏跑著,笑著,杜荷在後麵氣喘籲籲地追趕著,一邊追一邊焦急地喊:


    “林秋哥哥,等我下……”


    我和黑子隻是不時地迴頭做著鬼臉,卻最終誰也沒有停下。是啊,誰也不曾停下等過她。


    我們隻是自顧自地奔跑著,追逐著,想像著,直到身後再也沒有傳來腳步聲,才突然慌了起來。我們迴過頭,看到杜荷正蹲在很遠的地方,輕輕地采了一朵蒲公英,她鼓起腮幫,用粉色的嘴唇輕吹了一口氣,白色的蒲公英種子便從地麵鋪到了空中。


    我突然從夢中醒來,再無睡意,隻是呆呆地盯著房間裏濃稠的黑暗出神,日間蕭蕾母親的哀容突然間閃入腦海,連同她最後囁嚅著沒有說出的那句話。


    “蕭蕾這丫頭從小就那麽喜歡你,你怎麽會不知道她就是杜荷呢?”她一定是想這麽問的。


    我藏身在黑暗裏,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


    “你熟悉她的長發,熟悉她的唿喚,熟悉她氣喘籲籲的表情,熟悉她小時候的一切,為什麽等她長大了,突然出現在你身邊,你卻已經將她忘了呢?”


    蕭蕾說她一直失眠,一直夢到自己在湖邊舉著一麵沒有顏色的小旗子一圈又一圈地走著,等待著被誰發現,被誰理解,被誰主宰,可最後誰也沒來。因為最後她發現,不光是手中的旗子,就連她自己都是沒有顏色的。


    恐怕她是想說:


    “一個不被記得的人,怎麽會有顏色呢?”


    我不斷顫動著身體,迴憶著,思索著,任由眼眶中的淚水一路從滾燙流淌到冰涼。


    ·


    黎明時分,高達終於敲響了房門。


    他和黑子一人背著一個黑色小包站在門口。


    “出發咯。”他皺著眼角,笑容慡朗地說。


    他仿佛是想用那笑容告訴我,隻要睡一覺,天大的事情都會過去。


    我看著他皺巴巴的笑臉,卻感覺比哭都難看。


    “等我五分鍾,洗把臉。”我輕輕地說。


    我退迴到房間,關上門,在洗臉的空當裏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短發淩空,向外輻she著,像美杜莎頭上的毒蛇,雙眼無神,毫無生氣。


    我朝鏡子裏的自己努力笑了笑,想繼續樂觀地活下去,最後卻差點沒哭出聲來。


    打開一次性牙刷,擠上牙膏,但隻刷了一半,便突然失去了繼續下去的動力。


    最後把牙刷甩在白色洗手盆裏,背起包,出了門。


    ·


    在去拉薩機場的路上,我透過車窗望著遠處布達拉宮的剪影,腦子裏還在迴憶昨天的夢。


    夢境雖然荒誕,但小時候的蕭蕾吹蒲公英的畫麵卻異常真實,真實到她那天穿了哪條花裙子,吹蒲公英時臉上浮現出了怎樣的表情,甚至她閉上眼睛時,下巴與脖頸之間有著大概多少度的夾角都清晰可見。


    原來讀過一本雜誌,上麵的科學家說人類其實是非常不擅長忘記的動物。即便是很久之前發生的非常細微的事情,也會被異常精細地儲存在記憶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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