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緊閉,泛著一層有質感的灰色;衛生間和落地燈始終亮著,光線柔軟而清澈,就像秋陽反she在水麵上的光;尋露正一襲白衣靠在沙發上看書,燈光打在她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朦朧,像顧城的詩。


    比起沒有找到鎖,也沒有找到門窗的顧城,我忽然察覺到了自己的幸運。


    拉開窗簾,外麵已經晨光大亮。我緩緩抱住在晨光下略顯疲憊的尋露。


    “早安。”


    “早安。”她說著用手輕輕揉著我的頭發。


    等我和尋露收拾完行李,到達大廳的時候已經過了早餐時間,白薇正斜靠在鬆木壁板上望著湖心出神。潔白的手指夾著燃燒過半的白色香菸,長長的菸灰在突然間斷落,她憮然不知,仍然望著遠方的湖,形影相弔,透著一股說不清的憂傷。


    像她這樣美麗優雅的女人,竟然是以這樣的姿態矗立在迴憶的邊緣,任由香菸熏黃了手指,白發暈染了鬢角,皺紋爬滿了額頭,然後在相思中猝然老去。


    我和尋露在她身後站立了很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一直到香菸燃盡,白薇才徒然轉身,表情一怔,隨後詫異地盯著我和尋露肩上的背包問:


    “要迴去?”


    “嗯,又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我說。


    “千萬不要這麽講!送你卡就是想你能常來這裏,所以千萬不要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反倒是你,一年才來一次,每次也都隻住上一兩天而已,我反而有種來去匆匆的感覺,是不是住著哪裏不舒服?”


    “沒有的事。”我馬上搖頭道,“畢竟高三了,時間上不允許而已。”


    “那下次一定要多待幾天,我都還沒來及同小露好好聊天。”白薇把香菸撚滅在菸灰缸裏,拉起尋露的手說。


    我認真地點頭,表示下次一定要住上一段時間。其實心裏明白,高考之後要去哪裏,雖然仍沒有方向,但是留在本地上大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同白薇再三告別之後,我和尋露轉身向門口走去。


    “林秋……”在快走到大廳門口的時候,身後又突然傳來白薇的聲音。


    我疑惑地轉過頭,看到白薇正披上白色風衣款款走來。


    “怎麽了?”


    “想問一件事,是突然間想起來的。”白薇站在陽光灑滿地麵的玻璃門前,自嘲一樣地笑著。她的笑聲輕柔,眼角低垂,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悲傷。


    “嗯。”


    “你給戚風抽的最後一支煙是什麽牌子的?”她沉默少頃,最後問道。


    我感覺像被這話電到了一樣,身體不由自主地抽丨搐了一下。


    “白色的555。”我說完便把口袋裏的煙拋給了她。


    那煙盒在空中劃出的優美的拋物線,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同樣記憶清楚的還有等待在拋物線那頭的白薇明亮中暗藏著一絲憂傷的笑容。


    ☆、高考六月


    其中有兩件事情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以至於在返程的大巴上一直來迴思考著。


    一個是為什麽一包輕飄飄的煙糙可以劃出如此完美的拋物線,就好像空氣在瞬間失去了阻力一般,我同白薇是站在絕對真空的領域裏傳遞著東西。


    還有一個問題是僅僅隔著幾米的距離我為什麽非要把煙糙拋給她,而不是遞給她。顯然拋給她在當時極不禮貌,極不妥當,但迴憶起當時的情境,除了拋給她之外我似乎又別無選擇。因為那煙在忽然間變得沉重,變得灼熱,我不得不在瞬間脫手,否則就會隨之沉沒。因為我在白薇的臉上看到了某個人似曾相識的表情,那表情讓我內疚,讓我不敢靠近,同時又讓我思念,讓我心痛。


    幾天前白薇說過:“偶爾我會覺得,她同我挺像呢!”


    這話,當時我是不信的。現在,我信了。


    ·


    六月。


    高考像蓄力多時的猛獸,在突然間撲麵而來。


    雖然我的各科成績突飛猛進,但是模擬測試時仍與尋露相差一百分左右。雖然從高二下半學期開始,她就沒上過英語課,但是她偶爾參加的英語考試,成績每次都好得讓人詫異。


    “林秋,你想考哪所大學?”高考前幾天她突然問我。


    “還沒想好。”


    “喜歡的專業呢?”


    “還不知道。你呢?”我問。


    “我倒是有一個目標來著。”她說出了一所外地著名大學的名字,可是那分數線與我之間有著讓人可望不可即的距離。


    “挺好的。”我真心為她感到高興,“那我就考附近的大學吧。專業呢?”


    “這個倒還沒想好。”她說。


    高考期間的幾天,悶熱,無雨。


    就天氣來說,絕不是自由前的犒賞,反倒像末日前的審判,透著一股子絕望。


    從根本上講,那時的我還是個很不切實際的男孩。我總是對未來充滿幻想,但現實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教會我應該踏實做人。


    我以為高考前有小雨,有微風,有尋露站在傘下朝我微笑,給我擁抱,甚至我們會在無人的角落縱情長吻;結果我隻等來了灼目的驕陽,無風的清晨,焦急的父母和孤獨的一個人。


    即便如此,在每次考前和考後,我都會在人群中瘋狂搜尋尋露的身影。隻有一次,我看到她考試完就匆忙坐進了一輛我說不清楚價格的車裏。


    在那天,第一次見到了尋露的父親。他看起來年紀很輕,穿一身白色休閑裝,正同坐在尋露身邊的漂亮女孩說話。據尋露講,那女孩叫尋雪,但性格調皮得很,跟“雪”這種東西,幾乎毫無關係。


    高考一結束,我便迴到了家裏,沒有聚會,也沒有狂歡,隻有極度緊張之後的極度落寞,以及長久而無望的等待。


    高考成績公布的當天晚上,尋露打來了電話。


    同預想的一樣,我和她沒有人超常發揮,也沒有人發揮失常。尋露依舊比我高出了一百多分。就她的成績而言,在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裏,在這所不上不下的高中裏,優秀得有些過分的。


    我為她感到高興,是真心覺得高興,但在無人的夜裏,我透過窗戶,望向天邊的星星,偶爾也為我們感到失落。一百多分的差距,註定了一個要走上雲端,而另一個要歸於平凡。


    我忽然覺得——我們要走散了。


    ·


    填報誌願的當天,我和她約在市中心的公園見麵。


    我早早地到了,穿了一件白色t恤在公園門口的榕樹下溜達。那是一株巨大的榕樹,枝葉繁盛,遮天蔽日,底部更是盤根錯節,一團團根須糾結得肆無忌憚。從遠處看去,活似一隻展翅飛翔的章魚怪。


    那天尋露來得很晚,我從清晨一直等到了正午時分。氣溫也在不知不覺中接近了四十度。我百無聊賴地在樹蔭下來迴踱步,偶爾抬頭眺望遠方。


    隨著公園附近白色音樂廳的廣播聲響起,人煙罕至的公園裏陸續出現了幾隊行人。其中有一個女孩,孤身一人夾在熙攘的人流中,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著手機,仿佛那熱鬧都是別人的,與她無關,這喧鬧的世界上安靜得隻有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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