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故意把人心藏於皮囊之內,作為補償才把微笑展現在人前,所以微笑是一門關於人心的學問。”


    每當迴想起白薇的笑容,我常常會生出這種感嘆。


    ·


    吃過晚飯,我和蕭蕾沿著湖邊的小路散步。


    冬風貼著湖麵掠過我和蕭蕾的耳邊,蕭蕾用力拉了拉白色毛呢外套,眼神明亮地望向四周黑魆魆的樹林,最終似乎因為遍尋不到生機而非常失望地嘆了口氣。


    “今天我是不是讓你嚇了一跳?”她問。


    “確實。”我說。


    “沒想到我會彈琴?”


    “是沒想到。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就為了故意嚇我一跳?”


    “不可以嗎?”她奇怪地問。


    我搖了搖頭。


    “將來你會明白的,我會再讓你嚇一跳的,嚇得心髒都快跳出來,嚇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原來自己還和這樣的女孩談過戀愛。”蕭蕾停下腳步,麵朝湖心,語氣堅定。


    “現在不打算說?”


    “不打算!”她斬釘截鐵地迴答。


    我和她同時突然變得沉默起來。


    不久之後,從對岸遙遠的樹林裏傳來一兩聲不知名的動物的叫聲,在這個靜默的冬日裏,聽起來格外驚悚。蕭蕾輕輕地嘆了口氣,低聲喃喃道:


    “林秋,有時我發現我們盡管已經成熟了,身體上成熟了,思想上成熟了,甚至連靈魂都成熟了,但在我們身上似乎也總有些永遠都不會成熟的部分。它們糾結著,沉默著,蟄伏在最柔軟的角落,冥頑不化,永不低頭。”


    ☆、博爾赫斯


    她說完又重新走起路來,我依舊沉默著,對她說的“永遠不變的東西”具體指的是什麽,默默思索著。


    在走到樹屋附近的時候,固定在木質樓梯兩端的維多利亞燈具突然亮了起來,不光是別墅門口的燈具,還有隱藏在屋頂上的小燈,以及地麵木樁內的燈具也依次亮了起來,發出淡黃色的光。


    矗立在整座山坡上的十幾座樹屋被漸次點亮,如夢似幻,仿佛從丹麥童話中拔腿出逃的城堡一般。她緊握住我的手,輕快地跑了上去,站在屋簷下往四周眺望,然後轉過身雙眼凝視著我,瞳孔裏亮堂堂的。


    “噯,林秋,我剛才忽然生出一種想法——我想在這小屋裏和你過一輩子。”


    她突如其來的意亂神迷,讓我感覺自己像一條遊弋在北極的紅點鮭魚,突然被捕起,突然被凍僵在零下幾十度的空氣裏。


    “我們可以一起在湖邊釣魚,一起做飯,一起繞湖散步,一起養孩子,就這樣終老一生。”她繼續在燈光下盯著我的眼,輕聲絮語著。我仍僵在那裏,像一條十二月的北極鮭魚。


    她伸出手慢慢摩挲著我僵硬的臉,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蕭蕾說“愛”的時候,竟然比和她睡覺,更讓我感到緊張。


    ·


    迴到客廳,蕭蕾大概是累了,枕著我的腿躺在沙發上,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窗外,一句話也不說。我盯著屋內的鬆樹抽了幾支煙,抽完卻發現煙盒裏空空如也,竟然已經無煙可抽了。


    這時月亮突然從黑雲後探出頭來,瞬間把窗外照得透亮。蕭蕾起身脫去了所有衣服,躺在白色提花的被罩上,渾身上下被月光灑滿了恰到好處的銀白。我也慢慢脫去所有衣服,和她一樣赤條條地躺在床上。


    我們互相打量著對方身體的每個部分,隻是細細打量著,既不觸摸,也不興奮。開始是每一寸肌膚,後來是每一根毛發,再後來甚至是每一粒毛孔都細細品味,仔細觀察。


    最後,我把鼻尖對準蕭蕾背部雪白迷人的曲線,從肩部一直嗅到尾椎,在感到精疲力盡之後,便和她相擁而眠。


    ·


    第二天清晨起來後,我和她吃過早餐,便迴到閣樓。


    蕭蕾一直在重複彈奏著那天傍晚和我裸-體相擁時所彈奏的曲子,但是我又覺得每一次的彈奏都稍有不同。


    “這曲子叫什麽名字?”我問。


    “名字?”她奇怪地搖了下頭,“如果非要一個名字的話,你來取好了!”


    “為什麽?”


    “是為你而作的曲子啊。”她表情認真地說。


    但我卻覺得取名字是一件相當無聊的事情,便緘默起來,不再追問她名字的事情。


    ·


    當天黃昏,我和她從湖邊散步迴來,站在樹屋下的樓梯口,正準備拾階而上,她卻突然轉過身,眼神炯炯地看著我。


    “蒲公英!”她說。


    “什麽?”我完全不知所雲。


    “那首曲子叫《蒲公英》,你說好不好?”


    我點點頭,覺得這個名字雖然不討喜,但也沒什麽問題。


    “我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名字。”她神色認真地叮囑道。


    “一定。”我同樣認真地迴答。


    但隨後,我的腦海裏卻忽然迴響起另一個聲音:


    “林秋,我先進去,你等我進去以後再去坐車好嗎?”


    我點頭,她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轉過身顫抖著肩膀問:


    “能不能抱我一下……”


    我一愣,正要走上去,她卻又在忽然間說道:


    “還是算了……”


    她在那天清晨憂傷的眼神,孤單的背影,買早點的小店騰起的熱氣,相繼進入我的腦海裏,翻騰,洶湧,攪得頭痛欲裂。


    “一定能記住……”我閉上眼睛,站在看不見的黑暗裏對蕭蕾再次說道。


    ·


    當天晚上,蕭蕾仍在閣樓反覆彈奏著《蒲公英》,我則躺在樓下的沙發上看書,書是從白薇那裏借來的,是博爾赫斯的詩集《另一個,同一個》。


    “有書嗎?”在吃晚飯的時候我問白薇。


    “書?”白薇略顯吃驚地問,“什麽樣的書?”


    “什麽都可以,雜誌也行,主要是電視節目太無聊了。”


    隨後白薇轉身去了二樓,下來時手裏就拿著這本書。


    “我平時是不讀書的。”她解釋道,“雜誌倒是積累了不少,但都是專門為女性服務的雜誌。正兒八經的書就隻有這一本,是他留給我的。”


    “他喜歡博爾赫斯?”我看了一眼書名問。


    “那倒不是。”白薇歡快地笑了起來,“這書是他表白用的。”


    “表白?用博爾赫斯嗎?”我驚詫莫名地問。


    “好像跟博爾赫斯也沒什麽關係。在一天傍晚,他突然約我出來,我和他走到一個教堂前麵,他遞給了我這本書,然後便吻了我。我直到現在也搞不清楚這本書與他突如其來的吻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


    有些謎,人活著時,我們選擇習慣性忘記,隻有等到人走了,我們才會意識到原來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都值得珍惜。


    關於這本書的謎,他隻在扉頁留下了一行詩句——我住在你那裏,卻未曾撫摸你,我周遊了你的疆域,卻未曾見過你。一開始我懷疑這是博爾赫斯的詩句,為此還查詢了一番,最後還是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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