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低聲說:“找幾個妥當人,直接帶迴金陵——別給和闐人,也別給北濟人,直接關進天牢,等我們迴去處置。”


    其實宿羽的感覺很複雜,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怎麽迴事。吳行固然該死,他也固然覺得把吳行帶迴去必然憑空讓人懷疑大周要拿攝政王做籌碼,是髒了自己的手。但想一想吳譎會對吳行做什麽……他甚至不太願意想。


    吳譎短短的前半生在逼仄的金塔裏度過,易地而處,宿羽不敢打包票自己會比他多哪怕千分之一的仁慈。


    何況,汙水泥漿一直在從四麵八方潑來,他早就不是個愛惜羽毛的人,不在乎再多一點汙名。


    隴州軍就地吃過午飯就跟著李曇迴了駐地,隴州四處都是北濟的散兵遊勇,現在在被北濟人自己解決。


    宿羽扛著金錯刀找了一大圈,直到日頭最毒的時候都沒找到謝懷,反倒找到了燕燕,他問:“看見陛下了嗎?”


    燕燕砍人砍了一夜,這會曬曬太陽就蔫了,抱著謝鸞打的那把冬暖夏涼的大刀涼了涼臉,“不是說他早就撤了嗎?和闐那個事兒爹國王喊他去看玉場。沒什麽事兒了,我先帶兵迴野狐嶺了啊。”


    小宿很樂意有人替他幹活,甚至還在計劃迴頭把燕燕提成主將,心不在焉地“啊”了一聲。


    結果燕燕走遠了,又拍馬跑了迴來,拿刻滿紅雲的銀光刀背拍了拍宿羽的肩膀,“對了,你記得還我四千兩。我哪來的四千兩,那是謝小鳳借我吃肉的,雖然他說不用還,可我也不能一口氣都花飛了呀。”


    ……“謝小鳳”也就算了,四千兩的吃肉經費?虧他想得出來!


    宿羽木然張大了嘴,陡然想起來,無數次燕於飛喝高了拉著他的護腕淌眼抹淚,“我們燕燕怎麽就是不開竅呢?”


    恐怕不是燕燕不開竅,而是有個竅太大,把別的竅都一口氣堵了,俗稱實心眼子。


    他一邊心算四千兩全都買肉的話能買多少豬多少羊,又能買多少“專業做雞”,一邊哀嘆為什麽謝懷就從來沒有這個情調,不僅不給他吃肉的錢,還把他的錢全都砸進了國庫。


    仗雖然打贏了,但小宿越想越心酸,同時倍感江山代有才人出,謝小鳳這個大尾巴狼很有幾分扮豬吃老虎的潛質,不愧是謝懷掛在褲腰帶上掛大的皇帝預備役,現在的年輕人長得好也就算了,還一個兩個都這麽……


    “宿侯爺。”有一把嫩生生的童音叫道。


    宿羽“啊”的一聲,勒住馬韁,“陛下有事?”


    作者有話要說:


    短小且不妙的下集預告


    朕要你


    第98章 大風卷水


    吳譎在一座荒土坡下麵搭了座涼棚,棚前的大太陽下跪了一溜歸順新皇的文臣武將,身旁有四個侍女給他搖扇子,派頭十分“北濟”。


    小皇帝無聲地笑了下,“沒事不能叫你嗎?”


    宿羽剛替他“解決”了吳行的去留,一時覺得有一座山要交代,策馬過去,翻身下馬,無視了跪在隊尾的何達溪,拍拍袍子才走了過去。


    涼棚外陽光熾烈,吳譎明明在蔭蔽之中,卻莫名覺得棚外那個白衣的人影明亮得刺眼。


    太陽把宿羽的耳朵照得通紅透明,走得近了,可以看見裏麵細小的血管和膚表的絨毛。


    就像九迴嶺進貢到尉都皇宮的那種又小又甜的桃子,也像泡桐花上麵淡紫色的覆蓋物,是香的、軟的、靜止的,應該放在青瓷盤子裏賞玩。


    他的念頭剛落,宿羽已經走了進來,明亮日光一瞬間收斂,因為熬夜而顯而易見的疲憊蒼白現了形,跟謝懷臉上的神情如出一轍。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不是五官就是胸襟,總有些東西會越來越像。他們兩個都喜歡眯著眼睛看天,沉默的時候都格外駿爽清剛,甚至有時連對視一眼都不需要,謝懷往椅子上一靠,宿羽就會向後一仰,躺在他腿上,合起眼睛。


    仿佛身後是一座不為人力所移的穿雲高山。


    吳譎突然想起,吳微在世時,曾經教過他一種看人的方法:耳朵軟的人心軟,耳朵硬的人心硬。


    足下的文官正在痛陳前非,宿羽插了句嘴:“陛下,昨晚陛下囑咐末將的那件事——”


    小皇帝卻突然抬起手來,“這件事不重要。宿侯爺,朕能摸摸你的耳朵嗎?”


    宿羽愣了一下,那文官也愣住了。


    小皇帝又說了一遍,“耳朵。”


    宿羽覺得小皇帝的癖好比謝懷還特別——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想歪到“癖好”這個詞上,總之心裏有點發毛。


    好在吳譎奉行有再一再二無再三再四之法,立刻把手收了迴去,“罷了。周帝隨朕的外公去玉場選玉了,宿侯爺在這裏歇一歇,稍後一起迴和闐共饗慶功宴吧。宴會在晚上,我們馬快,現在迴去還早。”


    老國王是個人來瘋,生平最愛請人吃飯,昨晚謝懷喝了一半就拍屁股打仗去了,老頭子頗有些不盡興,這下總算找到了由頭,盛情邀請謝賢弟臨行一敘,甚至還把大乘寺的僧侶們一併刮到了王宮去給大周的皇帝講講經——順便開宴席。


    宿羽倒不是很想在他這裏歇歇,但一時確實沒想走。


    因為走得近了才發現,小皇帝眼光毒辣,這就是他做鷹揚衛的時候駐守過的流民村原址,這棚子後麵的荒土坡上麵應該還有不少墓牌,不過看樣子都被跑來跑去的鐵蹄踏壞了。


    夏天到了末尾,秋老虎率先在北地粉墨登場,太陽格外毒辣。


    宿羽把亂石坡上的木條立起來,有一根被踩斷了,他搜刮一圈迴憶,結果還沒想出來那姑娘的名字,謝懷的臉和聲音一馬當先地冒了出來。


    謝大明白那會還苦大仇深地當他是個小失憶,罵也不是打也不是,隻能把他往臭烘烘的大氅裏一裹,一會“才一小會沒見啊,宿羽”一會“放什麽放!不放!我要幹嘛用得著你教我?!”


    仿佛一個神經病。


    神經病以後估計用不著再來隴州了,北境徹底穩了,他可以專心做點別的事了。


    宿羽又在太陽底下敲著腦袋坐了一會,敲得自己昏昏欲睡,四肢百骸都沒了勁,總算想起了三倫心上人、劉叔小女兒的名字。他拿根新木板,在上頭寫了“阿閱”,重新豎起來,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向涼棚走去。


    大概是熬夜熬得太久,再加上舊傷未愈,他今天是真的累了,走這麽兩步下去,出了一身冷汗,站住腳俯下身揉了揉膝蓋。


    他聽見吳譎正跟侍女說話,那侍女說:“陛下,方才那是誰?”


    小皇帝想了一會,迴答道:“是朕的先生。”


    “先生”?


    宿羽不覺得自己教會了吳譎什麽,反而吳譎一而再再而三地教給他越來越重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及人不可以貌相。


    他進去喝口水的功夫,邊上已經沒人了,隻剩吳譎撐著圓溜溜的小光頭注視著他,“你要去大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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