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問道:“那要怎麽辦呢?”


    林大夫說:“沒什麽辦法。我巡遊多年,北濟也去過了,南洋也去過了,都沒查到這毒叫什麽名字。連名字都沒有,自然也沒有解藥,純粹是當武器用的。中毒機理也很簡單。”


    老大夫拿了根筷子,“毒氣入體,熱極生灼,隻是程度不同,有的當場暴斃,也有的要等數十年才毒發。人體內的經絡血脈都不過是筋骨肉皮,燒到盡處……”


    他把手中粗製濫造的筷子顫顫巍巍地一掰,筷子應聲而斷,“燒壞了腦子,人就人事不知。燒壞了筋骨,人就四肢難行。燒壞了經絡,人就冷熱不定。燒壞了心脈——”


    老大夫一頓,宿羽和李曇緊張地盯著他,等著他憋出一句漂亮話來湊個駢偶對仗。


    誰知這滿臉土灰的白鬍子老頭聳了聳肩,“燒壞了心脈,就吃點好東西找個好姑娘,湊合著活幾天人樣得了。我看這小夥子身上的毒氣已經燒壞了經絡,也就是這幾天了。他喜歡吃點什麽,你們給他弄點吧,硬拖著也沒什麽意思。”


    ……這個心態倒是很好,而且有點莫名其妙的耳熟,仿佛在謝大王八身上也可以窺見一斑。


    宿羽把碗遞過去,李曇灰溜溜地又把撥進宿羽碗裏的醬油拌麵扒拉了出來,坐到床邊,悶聲悶氣道:“張嘴,吃點吧。”


    小兵沖他翻了個無力的白眼,意思是你這人咋還吃了吐?


    燕於飛推開門,探進個熊腦袋來,“小宿?殿下忙完了,叫你過去。”


    謝懷剛才有一堆事要辦:小太子闖了長寧塔,他要封鎖消息增添人手;流民在官道上被毒氣襲擊,也得隔出一條隔離帶來以防北濟人再使陰招;還有數不清的陣亡戰士要一一計入名冊,再跟林頒洛報一遍軍糧配給人口。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火炮仗被冷風一吹,徹底啞了火,說話做事全憑一雙手比劃。往常他一句話能嚷嚷明白的事,現在需要小半個時辰。


    懷王這麽一啞了火,大傢夥都很喜慶,就差點個炮慶祝——比劃手勢畢竟不方便罵人,聽令的人都聽出了一腦袋無根草般的快樂。


    宿羽放下碗擦擦嘴,低著頭走了出去,一往前走,燕於飛就蹭地往後踏了一大步。


    他奇怪道:“燕大哥,你怎麽了?”


    燕於飛頂著一腦袋鋼絲頭發,大胸脯比鐵還硬,背著手低著頭挪了挪腳尖,憋出一聲:“嗯……”


    ……此情此態,竟然頗為嬌羞?


    宿羽福至心靈,安慰道:“你是不是因為看見了那個,我跟謝懷,那個,親了一口……?不是,你聽我解釋。當時那個情況特殊,如果換成是你,他也會……”


    燕於飛連忙擺手,麵紅耳赤地表示他不想聽,求你趕緊走,你再在這站下去,他就得拿出伺候王妃的規格來伺候下屬了。


    宿羽原地反省了一陣,心想燕於飛在金陵混了三年,竟然還如此純情,該讓李曇給他開個蒙。


    想到李曇,宿羽再次沒了心情——李曇親手砍了自己的假爹,一度沉悶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有個還算熱鬧的小結巴跟他搬槓打岔,結果小結巴這就要死了。


    軍中人來人“往”總是常態,宿羽甚至沒為馬沙和劉叔哭過,但他覺得自己現在有點心軟。


    他再次沒忍住,開始往壞處想。


    被燒死的孕婦、半死不活的小結巴和咳得劈了嗓子的謝懷,三張臉交錯著在腦子裏轉圈,結果他整個人都被“生離死別”四個字壓著,軟軟地沉重了下去。


    他一路迎著寒風走到了中軍帳,掀開簾子張嘴就叫了一聲:“謝懷?”


    謝懷正端著那碗醬油拌麵湊在眼睛跟前研究,就像在看指頭大小的仙鶴那麽珍奇的玩意一樣,臉上寫著“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麽難吃的麵條”。


    大概這吃法實在糙得下不了筷子,懷王殿下把碗一擱,吞了口涼水灌了個水飽,又給宿羽倒了一杯,比劃著名叫他喝水。


    現在要是來個刀法好的屠夫,把小宿的肚皮往開一切,大概能看到一肚子的“牽腸掛肚”。隻是這玩意不好消化,通通都不可對人言。


    宿羽慢騰騰地走過去,沒理會他手裏的粗瓷水碗,眼睛一閉,腳尖一掂,兩手在謝懷頸後交錯,把謝懷抱了個滿懷。


    說是抱,其實宿羽現在不比謝懷矮多少,還肩膀寬脊背挺,看著是相當挺拔漂亮的一棵白楊樹。但這麽不管不顧地兩臂一張,白楊樹就像被抽光了骨頭,更像掛在謝懷身上耍賴的某種小動物。


    謝懷險些灑了水,但也沒好意思讓他鬆手,任由他垂頭喪氣地耍賴,自己抬手把水喝了。


    隻聽耍賴的小宿甕聲甕氣地問道:“剛才那毒氣,你聞見了沒有?”


    謝懷差點嗆著,連忙搖頭。


    宿羽又在他耳邊嘆了口氣,年輕人的聲線又清又亮,“有什麽不舒服的話你得說啊,那個毒氣如果吸得少的話,搞不好要等很多年的。今天碰上的那個林大夫特別厲害,小結巴馬上就活蹦亂跳了。”


    特別厲害的林大夫的原話:“我就沒治好過,我治的人都死了。”


    但小宿現在說謊也不打磕巴,可以說是真的長進了不少。


    雖然謝懷也不是什麽膩歪的人,但宿羽現在瞻前顧後仿佛親娘,就怕謝懷有什麽事憋著不說,簡直是拍著胸脯保證“小結巴肯定能治好”。


    結果謝懷不僅沒理會他的矯情,過了半晌,還從善如流地打了個嗬欠,賤兮兮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腰,示意他看桌上。


    宿羽踮腳越過謝懷的肩頭一看,當即差點背過氣去——髒兮兮的木頭桌麵上被謝懷蘸著水寫寫畫畫弄了一堆東西,當中兩個字:“不困?”邊上是一堆小人,上上下下的那種小人。


    見宿羽看直了眼,謝懷頗為大度地又添了仨字:“隨便挑!”


    ……熊死他算了!


    宿羽沖他肩膀上“啪”地一巴掌抽了過去,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麽這麽想死啊?!”


    謝懷頗為不忿,又寫七個字,“浪子做鬼也風流!”


    跟他鬥嘴簡直是跟自己找茬,宿羽在自己腦門上用心寫了倆字,“放棄”,然後推著謝懷上床睡覺。謝懷一困就極好伺候,四仰八叉往床裏一滾就打算挺屍。宿羽把被子一抖給他蓋上,然後站著不動了,開始轉壞心思。


    謝懷八成累壞了,也就是過過嘴癮,真讓他提槍上陣,估計也要翻臉。


    不過宿羽也隻是想過過嘴癮,他突然想起來——其實他還沒跟謝懷正兒八經一起睡過覺。


    一來是因為謝懷比他忙個千八百倍,二來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麽,兩人都有點藏著掖著。可能是他倆都在大老爺們堆裏混慣了,突然要給那幫摳完腳不洗手就吃飯的牛逼貨表演一下風花雪月……還怪不好意思的。


    宿羽也不好意思,但不管他好不好意思,謝懷都已經表演過半截活春。宮了,現在連燕於飛都知道他倆有貓膩。再不好意思就是委屈自己,宿羽相當拎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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