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剛剛冊立親王的年輕人似乎早就接受了於他而言略顯殘酷的事實。林周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嘆了口氣。


    在皇帝麵前,或者在這宮中任何一個人麵前,他是不敢嘆氣的。嘆氣是無能為力,每一個人在潛意識裏都不想知道自己原來是“無能為力”的。尊貴已極者,甚至不能允許別人無能為力。


    但懷王似乎不一樣。懷王年輕勇敢,漆黑早慧的眼睛對昇平歌舞視若無睹,卻格外刁鑽地掃過大地上每一塊發膿的瘡疤。他要聽真話。


    殿中一片沉默,皇後突然問:“他呢?”


    皇後與皇帝不睦,早在皇帝發跡前,兩人就常常冷眼相對,互相稱唿時,用“他”和“她”。皇帝登基後,自然不能再這樣叫,要叫“陛下”。


    但是她不記得了,每天都要問幾十迴。


    謝懷利落地從她手背上拔下銀針,粗粗揉了揉那片淤青,又小心挪到頸邊去拔針,迴答說:“他巡防去了。”


    皇後輕聲說:“讓他不要迴來了,不想見他。”


    謝懷說:“好。”手中一捏,又拔出一根針。


    林周阻攔道:“殿下……”


    謝懷迴過身,把手裏的一束銀針放在桌上,“若要這樣治,便不必治了。少活一日便少活一日,但活著就要有人的樣子。”


    年老的太醫慌得連忙跪下了,“這……老臣無法跟——”


    謝懷冷冷道:“父皇若問,便告訴他,若今日得病的是我,也是一樣。他不知道母後,我知道。我們不做籠中鳥,不做階下囚。”


    太醫林周後來告罪還鄉,謝懷蹲在他娘的陵園外,和謝疆喝了杯酒就重新啟程。


    大概淬著毒血出生是福也是禍,謝懷從娘胎裏開始就不爭氣,本該死得比誰都早。偏偏此人無師自通地長成了這麽一頭橫行霸道的毒草精,正巧給他欲蓋彌彰。


    早些年有年輕二字蔭蔽,連熬八個通宵也不覺得有什麽,謝懷起初無知無覺,後來有所察覺,但也可以裝瞎裝傻。現在,他越來越頻繁地抬頭望去——他頭頂上時時懸著把刀,上書“人生有限”。


    人人生而有限,但他的人生貌似格外有限。旁人都不能替他沐浴刀光,隻有他自己艱難跋涉,骨血裏的毒如同潛伏在茫茫人海中的奸細,他不知道何時會被自己推翻。


    謝懷甚少追究無解的事物,讀書不求甚解,一擊不中便撤,那些需要鑽牛角尖的東西他一概不碰,也極少會想到所謂“憤慨”和“不公”。


    他隻是覺得焦灼。


    胡琴上年久失修的弦,不管上多少鬆蠟,即便撥動之時仍舊可光明可闊大,但指腹劃過,方知緊繃欲碎。


    要做的事太繁太多,而時間越拉越緊。謝懷覺得自己一直在縱馬直追將落的夕陽,巨大的野心和光同塵鋪天蓋地,濁浪排空,將所謂聲名、所謂柔情都丟上更高更遠的所在。天地之間隻餘下一輪滾紅灼熱的太陽,於他而言,那叫“君臨天下”。


    和宿羽想要的一樣,他要一個漂亮的、幹淨的天下。隻有他可以、也一定要被他親手托出長空。


    對了,宿羽。


    他當然會贏,但他沒有要宿羽為任何一塊裏程碑陪葬的打算。


    馬蹄轟隆之間不可避免地留下一點私心的縫隙,全數被他丟到了大靖門以南的河山之中。


    第49章 睡眼開


    大概是床板鋪蓋都太簡陋,身嬌體貴的懷王這一覺睡得堪稱糟心,醒來時已經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這棵毒草精把雙臂枕在腦後,神思一轉,居然先吹了聲曲子詞宛轉的調子——至少有一件事還是順心的,那就是李存年居然還沒動手。


    他等什麽?


    宿羽和三倫吃剩的童子雞還剩個雞架在桌上,謝懷瞥了一眼,推開門,被外麵明晃晃紅彤彤的晚霞騷了一臉。


    然後他一低頭——一低頭不要緊,謝懷的鼻孔當即差點冒煙,下意識地一聲斷喝:“你怎麽還在這兒?!”


    宿羽長了出息,被這麽吼了一嗓子,連抖都不肯抖了,啃著半拉地瓜,悠然抬起頭來,“我上哪去?”


    ……他那個若無其事的樣!合著從一開始就沒上當,還不知道是誰在忽悠誰!


    謝懷覺得自己要被他氣死了。


    謝懷深吸口氣,抱臂往門框上一靠,“我不是讓你護駕去嗎?”


    宿羽又啃了一口,“你讓我去我就去嗎?”


    謝懷一巴掌拍他後腦勺,“我讓你去你還不去?!下次天王老子來也指揮不動你了是吧?!”


    宿羽揉了揉後腦勺,拿地瓜屁股指著他,“你當心我失憶。”


    謝懷:“……”


    可真是氣死了。病不死也要氣死了。


    謝懷一撩袍子蹲下來,“你什麽毛病啊?”


    宿羽的臉色不比他好多少,胃口卻相當不落俗套,從懷裏又掏出個地瓜來。這次沒狼吞虎咽,他仔仔細細地抬著被包成粽子的爪子開始剝皮,“我覺得你,你這人,沒有良心。”


    謝懷接受批評,並且蔑視批評,“我要那玩意兒幹嘛。”


    宿羽冷哼了一聲,把地瓜皮狠狠扔到地上,“勸你要點臉。騙我一次兩次也就算了,怎麽還沒完了。”


    這位內定小將軍還挺威風,把謝懷氣得一肚子燈紅酒綠南腔北調都亂了序,“你講講道理好不啦!合著騙人的還是我了?我什麽時候騙你了?”


    宿羽成竹在胸的時候說話就慢騰騰的,他不著急,專門讓聽的人著急,“讓我走不是騙我嗎?”


    謝懷一噎。


    宿羽繼續說:“小容王用我管嗎?虎賁軍吃幹飯的嗎?燕燕刀白磨的嗎?我腦子白長的嗎?”


    見謝懷沒說話,他還沒說過癮,記吃不記打地補了一句:“你就是想讓我走,為我好,我知道。但是你問我了嗎?用你為我好嗎?我可去你奶奶個腿兒的吧。”


    北濟人的刀就是厲害,宿羽都學會罵人了,再砍兩刀怕是要學會自己動了。謝懷麻木地想。


    宿羽說:“護駕我也隻護你的駕,我就守著你,別人愛誰誰。這麽點兒小事兒,你至於支開我麽?又死不了。何況你萬一要是死了,你還指望三兒給你披麻戴孝不成?喪不喪啊,人家三兒還沒娶媳婦兒呢。”


    這小嘴太吉利了!


    謝懷沒好氣,踹他屁股一腳,“東西還我。”


    宿羽裝傻,一臉天真爛漫,“什麽東西?”


    謝懷眉毛一挑,涼絲絲的大手就往他脖子裏伸。宿羽連忙往後一躲,把那塊鬼臉白玉和他的冰爪子一塊扔了出去,“還你還你!給了人的東西還往迴要,不要臉!”


    眼見玉鬼飛過半空,謝懷嚇得連忙一兜手接住了,張嘴就要罵街,被宿羽一起身一地瓜塞了滿嘴。


    謝懷的半肚子話被地瓜硬生生堵了迴去,堵得心有千千結——原來這破地瓜是給他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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