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懷俊邁橫肆且怒發衝冠地活了二十多歲,終於折在了“無能為力”四個字上,第一次學會了旁顧左右而言他。


    北境遠戍軍吹起鼙鼓聲聲,大江流浩蕩拍岸,隱約離悲聲跨過大半國土,抵達金陵雨中。


    靜夜風吹雨,一滴一滴落下廊簷。


    謝懷一動不動,捏著幾張薄脆的紙張,就像一尊鐵水澆鑄的冷酷雕像。


    又過了許久,謝懷慢慢把那幾張紙疊好,啞聲說:“他呢。”


    夢裏是一片混沌,始終有一隻枯瘦的手握在少年的手臂上。


    他聽見有人說:“我不會放開。”又重複一遍,“不會放開。”


    又有人說:“他是大周人,到底要骨氣。”


    “嗬,大周人又算是什麽東西。放開手。”


    緊接著便是一悶棍,狠抽在後腦勺上。然後是混沌之中,身體發膚暴露在奧熱的空氣中,難以理解的劇痛像閃電一樣劈下。


    淩亂的場景一幕接一幕,疼痛屈辱在身體發膚表麵留下了無數痕跡和記憶,宿羽渾身一震,從難以自控的痙攣中猛然坐了起來。


    他弓著腰,按了按肋間傷口,用一隻無力的手撐住了床沿。


    雨滴聲漏,江麵搖搖晃晃,船艙外麵起了風。


    無邊靜夜之中,一把囂張低沉的聲線嘣地彈開了弓弦,“醒了?”


    宿羽如受鞭笞,猛然抬起頭來。


    謝懷坐在椅中,並沒有看他,正就著船艙簷下極微弱的燈火光把玩手中的東西,時不時湊近鼻端輕輕一嗅。


    他眉眼深長,被晦暗的夜色一擁,便是無可複製的矜貴孤傲,更透著躁鬱和蒼白。


    宿羽第一反應就是去看窗外。江風不在,漁火不在,明月水聲寂寂。


    ——謝懷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讓早已離岸的船重新返迴了金陵五馬渡!


    謝疆的計劃天衣無縫,宿羽打散所謂逼宮,再服下藥,一頓假死瞞天過海,一邊事成,一邊活命。宿羽緩過藥性,將將可以起身,謝疆便差人送他上船,掩耳盜鈴,遠走他鄉。


    可是沒能瞞過謝懷,謝懷知道了。


    宿羽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推開傷腿,艱難地跪了下來,“……殿下。”


    船艙空浮吱呀的木質地板上發出一聲輕響,一粒雪白的藥丸從謝懷指尖落下,一路骨碌碌滾落到了宿羽纏裹著細布的膝前。


    謝懷把沾滿藥味的手放下,終於極淡地看了宿羽一眼,“眼熟?”


    宿羽雙手撐地,在木板上跪得四肢虛浮僵直,鼻尖額角亮晶晶的,都是冷汗。


    謝懷說:“不是什麽稀奇玩意。我這多得是。”


    說完這句話,他靠迴了椅背,長腿交疊,又是好半天沒說話,似乎在聽雨聲。


    就在窗外那盞燈火被雨水倏地打滅的一瞬,謝懷就像忘了什麽又想起來了似的,突然說:“我想過帶你走。”


    作者有話要說:


    淌眼抹淚地邀請大家品品我們學友的《淹沒》


    第23章 明暗


    就在窗外那盞燈火被雨水倏地打滅的一瞬,謝懷就像忘了什麽又想起來了似的,突然說:“我想過帶你走。”


    破破爛爛的家國,烏合之眾的朝廷,全金陵全王城的虎狼豺狗……種種種種,王侯都如螻蟻,爭鬥令人心灰。命運把所有的這些東西跟單純潔淨的年輕人擺在他麵前,供他選擇。這不是抓周兒戲,謝懷認真選過,他連藥都準備好了。


    那年輕人又低聲說:“殿下。”


    謝懷隻覺一股酸苦而生澀的冰水兜頭澆過髒腑,猛然起身,一把拽著宿羽的領口將人提了起來,“騙我,拿這種事騙我?!”


    他咬著牙根,“那年我壓根做錯了,你們全都應該給曆星陪葬!”


    “你知道我是誰,不知道自己是誰?五年前你沒被北濟人弄死,現在自己來找死找到了我頭上?!”


    一字字貌似克製,實則暴烈。宿羽瑟縮了一下,往後挪去。


    微妙的一點距離都是刺激,謝懷怒得拎著他的領口,猛地往後一推。宿羽右腿有傷,站立不穩,一個踉蹌摔了下去,後背“咣”地撞上了床角。宿羽臉色一白,清秀眉頭一下子蹙起,額角的冷汗倏地冒了出來。


    謝懷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蹲下來狠狠捏住他的脖子,嘶聲道:“你是蠢還是毒?在我身邊不虧心麽?你以為自己替老三逼宮就是還債?你現在問我試試,問我領不領情?你試試。”


    宿羽瘦得臉上一點肉都沒有,嘴唇幹得裂出了血絲,魂飛天外一樣,目光都失了焦點。聽完這句話,又過了半天,宿羽才動了動眼睛,似乎是在否認。


    謝懷仍死死盯著他,目如鷹隼,幾乎想把眼前人生吞活剝,但見宿羽突然抖抖索索地抬起手,握住了謝懷鉗著自己脖頸的手腕,試圖拽開。他傷得不輕,又還沒緩過藥勁,現在差不多是半個死人,等閑沒什麽力氣,自然是沒有拽開。


    但他很清楚謝懷的性子,謝懷是真的動了殺機。


    宿羽艱難地喘了口氣,垂下頭避開了謝懷的目光,又是許久許久的寂靜。


    艙外水波聲一響,宿羽突然開了口,因為脖子被掐著,聲音極低極輕極其喑啞,“我得意忘形。”


    “殿下,是我得意忘形。”


    “當年我就該死,如今還是一樣。但逼宮之事,就算不是為了救殿下,我也一樣會做。”


    “……我早就應該死。我錯就錯在,不該拖到迴金陵,不該拖到殿下身邊。”


    謝懷長直的五指攥得死緊,指節處泛出用力過度的青白,像生怕他逃。飛薄的嘴唇輕輕一動,咬著牙根吐出三個字:“然後呢。”


    宿羽帶著滿嘴血腥氣和喉骨相壓的格格之聲,語調卻像提點柴扉外的風雪迷途人一般平淡,“宿羽還有一條命。殿下還要什麽?”


    船艙隨著水波搖搖晃晃,渡口燈火晦暗如豆。


    謝懷細緻五官被夜色淹留大半,格外明潤的右眼也被壓成了漆黑。


    宿羽長長地喘息一次,這才發覺,謝懷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手。


    他明白意思,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外袍領口。五指仍在輕輕顫抖,一下沒能拉開,又撥了一把,才露出淡白的中衣。


    又猶豫了一下,宿羽解開了腰帶,但並沒有脫下中衣,轉而去推自己屈伸不直的右腿。稍一俯身,中衣領口中便露出了白得發亮的鎖骨和胸脯。


    宿羽生得瘦白修長,被草原上的罡風烈日風吹日曬足足五年多,仍然漂亮得讓人過目難忘,兩片薄薄的肩胛骨像青草搖晃的葉片,隔著兩層衣衫都清晰可見。在謝懷還是阿顧的時候,常取笑他像個姑娘。


    等到迴了金陵,謝懷帶著宿羽打馬穿過整條朱雀街。謝懷有意顯擺,恨不得把馬蹄換成炮仗,聲勢大得就差把沿途的攤兒都掀上九重天,而這年輕人的白袍黑馬鮮明地翻卷過杏花春雨,在寂靜中憑空引得無數人側目。


    不管是阿顧還是謝懷,都從來沒有掩飾過對這具身軀的渴望。玷汙的欲望貫穿遐想的始終,他無數次把宿羽和那些婉轉承歡金屈膝的艷女妖僮聯想到一起過,無數次在肖想中完成一整套暴虐酣暢……隻不過,宿羽畢竟不是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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