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突然抿住了嘴唇,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燕於飛看見了宿羽,便眉飛色舞起來,“小宿,又是你,多謝多謝!不過這次要謝的還是懷王殿下,殿下原來沒死,隻是受了傷,一直在草原上耽擱著呢,見咱們這齣了事,還特地跑到軍營去搬救兵……燕燕?”


    燕燕抬起手捂住臉,終於大聲哭了出來。


    宿羽腦袋裏反覆逡巡著幾個字眼,有點醒不過神。


    北濟部族馬隊被收押,援軍隊列整肅,列於孤零零冒著孤煙的烽火台前。


    傳聞中早就死在了修羅戰場、現在卻憑空從十八層地獄裏重新冒了出來的懷王謝懷,臉上看不出一點人氣,坐在馬背上來來迴迴緩慢地巡視了三四趟軍列。


    謝懷那雙眼睛是出了名的好歹不分軟硬不吃,難測的威嚴大口吞噬目之所及,直把全軍都看出了一身冷汗。


    一名校尉硬著頭皮打破寂靜,“……殿下?”


    他話音未落,謝懷突然微一昂首,高聲問道:“韋明安何在?”


    全軍更加寂寂。


    不遠處,宿羽的手指不可抑製地顫抖了起來。


    連帶著心腑內髒、骨骼皮肉,盡數在不間斷的恐懼戰慄懊悔驚疑中化為齏粉。


    “殿下”?


    那是阿顧。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宿明天見


    第10章 失軌


    ———第六章·失軌———


    燕於飛一夜沒睡,指揮士兵把燒成了炭的村民屍體抬出收斂,又把記憶搜刮一遍,勉強統計被擄走的人數。


    長夜過去,一線青白終於籠罩天際,燕於飛也終於長長地嘆了口氣。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喝點水。”


    燕於飛接過來,“多謝……小宿,這次多虧你。”


    宿羽累得不想說話,隻是打量了燕於飛一眼。燕於飛眼睛通紅,下頜上都露出了青青的胡茬,顯然是連哭都沒空。


    燕於飛又問:“燕燕呢?”


    宿羽指了指臨時搭起來的行軍帳,“喝了薑湯,睡了。你也去休息一會吧,這裏交給我。”


    他隻是隨心一說,自己都忘了自己是流放來的軍籍。見燕於飛便麵有難色,宿羽會意,立刻補了一句:“你難做,那就算了。”


    燕於飛奇道:“難做什麽?我是說我忙得忘了,忘了還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宿羽放下水杯,拿袖子擦擦嘴,“什麽事?”


    燕於飛尷尬地掃了一眼宿羽仍然在流血的額角,又指向中軍大帳,“是……懷王殿下要見你。”


    宿羽慢慢走到河邊,蹲下來,在靜謐的深河水麵上凝視自己的倒影。


    水中浮動的影子一貫的蒼白瘦削,血糊了半邊臉,斷斷續續延伸到下頜,掛著一臉喪相。


    宿羽心想,我從小就是這樣。從小就倒黴,不光自己倒黴,還讓別人倒黴。


    河麵粼粼一閃,第一縷太陽光終於遲鈍地跳過山脊。


    宿羽把眼睛閉上,攏起刺骨的河水,把臉擦洗幹淨,深吸了一口氣。又對著河麵,仔仔細細整理好衣領,這才走迴營地去。


    中軍帳前的親衛兵得過指示,並不通傳,直接打起簾子來讓宿羽進去。


    帳中不知熏了什麽香,瀰漫著一股子又吵又鬧熏人腦袋的氣味,但其實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襯得紙頁翻動之聲格外刺耳。


    中間一個高挑修長的青年歪在椅子上,正拿著本薄薄的書亂翻,神色頗為不豫。翻到一半,實在失去耐心,把書一丟,端起茶碗,抿著杯蓋喝了口茶。


    他喝得又急又快,看似十分不講究,但是長直的手指扣著茶杯蓋的姿態堪稱端雅天成,是天家龍子才有的威儀。


    宿羽默默地想,原來這就是謝懷,這才是阿顧。


    又有一人跪在地上,宿羽瞄了一眼,就知道那是韋明安。


    身為邊境守軍統領,韋明安卻是帶著邊境將士忍氣吞聲慣了,是個幾十年難遇的主和派。


    平常韋將軍那套理論都很站得住腳,這次卻命中有鬼地撞上了沒死透的懷王,確實是玩大了,還不知道要怎麽罰。


    連韋將軍都跪下了,宿羽也心不在焉地掀袍子跪了下去。


    隻聽一聲清脆的茶盞撞擊聲響,隨即阿顧——不,謝懷暴喝了一嗓子,“宿羽!你瞎跪什麽跪?!”


    宿羽嚇得一哆嗦。


    他本來還沒跪完,被這一嗓子吼得頓時兩腿一軟。再加上中軍大帳搭在亂石坡上,宿羽的兩個膝蓋結結實實地在碎石頭上磕了兩個響頭。


    謝懷:“……”


    宿羽從沒跪得這麽貨真價實過,目瞪口呆地抬起頭,頭腦裏突然冒出了自己“碰上阿顧就倒黴”的論斷,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謝懷扶額,“腦子呢?飛了?”


    宿羽結巴道:“想、想事兒呢。”


    謝懷起身走過來,“想什麽事兒?說出來我聽聽。”


    宿羽如實相告:“我在想,不知道韋將軍會不會掉腦袋。”


    謝懷走到一半,聽完就開始笑。那副細長的眉眼一彎,戾氣即刻煙消雲散。


    韋明安低著頭,原本看不清謝懷的表情,卻聽到了宿羽的大膽提議,登時虎軀一震。


    謝懷立刻重新板起臉,重新獅吼:“抖什麽抖?給我好好跪著!”


    謝懷雖然是皇長子,但官銜不高,隻是個虎賁校尉。他在金陵帶了四五年的虎賁軍,結果活活把好吃懶做的王城守備軍鞭打成了整個中原都聞風喪膽的虎狼之師。


    砍人劈人全沒眼色的虎賁校尉,再加上這層砍了誰劈了誰全沒法計較的皇長子身份,導致謝懷其人風評極惡,無比嚇人,在一代大周人的童年裏留下了不甚愉快的迴憶。


    韋明安一抖,宿羽也跟著一抖。


    謝懷嚇唬人嚇唬慣了,全當沒看見,在宿羽跟前蹲下來,兩手自然而然地往出一戳,用掌心揉了揉宿羽的膝蓋骨。


    雖然手法十分粗暴,但從滿臉近乎“慈愛”的神情來看,估計謝懷自己對自己的水準相當滿意。


    他揉了一會,還傾身過來,衝著宿羽額角的血口子吹了口氣,“疼不疼了?”


    宿羽硬著頭皮迴答:“不疼了。”


    謝懷道:“哦?”然後好奇地伸手按了一下。


    宿羽要是隻貓,這會鐵定已經炸了毛,頓時疼得往後一躲,幾乎跳起來,“幹、幹什麽?!”


    謝懷長眉一豎,虎嘯道:“這叫不疼?!燕於飛呢?給我滾進來!讓你給宿羽找藥,找哪去了?”


    ……廢話!燕於飛剛沒了娘,有一點空肯定先去看燕燕啊!阿顧才是腦子飛了,這說的還是人話嗎!


    宿羽往前一撲,捂住他嘴,“別說了別說了,沒事沒事,別找燕於飛別找燕於飛!”


    他不說話了,睜大眼睛看著咫尺之外的宿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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