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伊嘆了一聲,伸手梳理他的頭發,又用指節擦拭他臉上的塵土與血汙。他渴望道歉,那渴望自心底油然而生,一路向上湧進了他的喉嚨。但是話到嘴邊他又意識到誰都一定不想再聽到“對不起”這三個字,所以他隻是說:


    “都過去了。”


    終於都過去了。


    也許是察覺到了他沉重的情緒,哈蘭忽然笑了一聲。


    他說:“盧卡斯認為是我勾引了你。這麽想不公平。”


    “為什麽?”


    “我什麽也沒有做。”


    羅伊抬起他的下顎,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哈蘭嚐到他嘴上血的味道。


    “即使什麽也沒有做,你的存在本身也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我。”羅伊停了停,又說,“尤其是眼睛。”


    “我的眼睛?它們可不會灼傷人。”


    羅伊笑起來。


    “可它們冷得讓我瑟瑟發抖。”


    “凍壞你了嗎?”


    “沒有。因為我讓它們重新燃起了火。”


    哈蘭強忍著笑。


    “所以確實是我勾引了你?”


    “是的。”


    “那麽你一定是蠢貨。”


    “你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他仰頭凝視著羅伊,沒有繼續說下去。


    當初他們互訴衷腸、坦誠相見的時候,他從沒想過在他認為自己每次都一眼看穿羅伊的同時,羅伊也精準無誤地看穿了他。他的躊躇、退縮、抗拒,一切讓羅伊在生死之間徘徊過之後才得以追趕上他的因素。那一切都太沉重了,以至於現在他們以這樣戲謔的談話方式追溯過去的行為也來自於那沉重。不是因為那些沉重需要幽默來緩和,而是因為情感與欲望的曲折,生命中所有元素的混合與平衡,它們都太複雜太深刻,到最後隻能用玩笑來傳遞。


    那是一段混亂不堪的時光,哈蘭迴想起來。那時的自己,肯定做夢都想像不到此時此刻這樣的景象。他可以想像□□的噴發,一次也隻有一次的狂熱的肉體之愛,但絕不是這樣的平和——他們靠在一起,幸福浸透身心,又通過相貼的心跳和彼此輕輕摩挲的身體把這種感覺傳遞給對方。


    在這樣的情境之下,他第一次聽到羅伊直言不諱地說出他對他的看法,不禁有些驚訝。


    他忽然也想說些什麽,像是以牙還牙,或是證明自己有著同樣的隻對於彼此的敏銳。


    “那你呢?”


    “我怎麽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不想活下去,又本能地不想死。”


    羅伊怔住了,哈蘭的話讓迴憶在眼前驀然重現。


    深重的暮色,潮濕的蕨叢,一陣又一陣驟然降臨的黑暗,還有駕馭著羊角柄短刀的靈巧的雙手。他在那裏找到了光。


    為什麽會這麽準確地知道?難道不正因為曾有過一樣的感受?


    “我說的對嗎?”


    “不想死的部分多一點,”羅伊說,“尤其是看到美人以後。”


    哈蘭笑起來。


    “你知道你需要我。”羅伊說。


    “我沒有這麽說過。”


    羅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你需要我——或許不是我,你需要一個人,而那個人可以是我。”他說,“雖然你堅持否認,但你也知道我們彼此需要。以至於你每次看到我的時候,盡管都板著臉,但是內心的渴望都快把你燒穿了。”


    哈蘭瞪著他,感到臉頰正發燙,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臉紅了。但是他仍然冷冷地看著羅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已經變成習慣了嗎?即使他們變得如此親密,他仍習慣於掩藏自己。


    於是他笑起來,打破自己冷淡的表情,笑著向過去致意。那些怦然心動、進退兩難、破釜沉舟的瞬間,那些陷落、徘徊、苦悶與衝動,他仍然看不到未來在哪兒,但他想先向過去致意。


    從剛才那一刻起,伊利達雷也徹底成為了過去。盧卡斯的突然造訪引發了一場盛大的告別。他帶來了過去的痛苦,然後把痛苦與過去一同帶走了。


    直到這時,哈蘭才真正感到自己活在當下。他能感到快樂自心底噴湧而出,引發了一場震蕩,漫遍了他渾身上下的每一顆細胞。血液都短暫地停止了流動,隻為停下來享受那股震蕩產生的餘波。


    不知道羅伊是否也如此認為、得到了解脫。還是說他早就已單方麵地擺脫了過去的一切。至少他不為痛苦所困,此刻他臉上沒有一絲陰霾。


    “我們進去吧。”哈蘭說。


    羅伊微笑起來,卻沒有動彈。正當哈蘭不由自主地與他相視而笑時,他用雙手把他摟進了懷裏,緊緊地抱著他。


    他太用力了,讓哈蘭感到疼痛。


    但他什麽也沒說。他傾聽著羅伊的心跳,不知道為什麽,猛然間他隻感到一種深邃的快樂與痛苦正交織著從那裏傳過來。


    而直到他伸出雙手迴抱住羅伊,他們的胸膛緊貼在一起,那種複雜的情緒都沒有消弭。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我命令過你們不要參與任何戰鬥!”


    指揮官斯蒂爾怒視著站在麵前的血精靈潛行者,隻感到怒火正貪婪地舔舐著他的喉嚨。潛行者低著頭,也看不出他臉上是否有自咎的表情。


    “結果呢?最後隻剩下兩個人!你斷了條腿,另一個半死不活!我真想把你們的頭砸開來,看看裏麵是不是一團廢料!”


    他重重地坐進椅子裏,眉毛推擠著周圍一圈的皮膚。


    文森特艱難地挪了挪拐杖,以及自己完好無損的一條腿。缺乏休息加上長時間的站立,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結塊了。


    “你坐下吧。”斯蒂爾瞟了他一眼,指了指他身後的沙發,“我可不想待會兒還要叫人來把你抬出去。”


    文森特感激而內斂地點了點頭,一瘸一拐地走向沙發。他剛坐下,外麵就傳來一陣喧鬧。


    “閉嘴!安靜點!”


    斯蒂爾衝著門口大叫道。


    可吵鬧的聲音越來越近,撕扯著耳膜。


    “滾開!通報什麽?那老頭自己讓我來的!”


    文森特循聲把目光投向門口。一名身材高大而強悍的德萊尼年輕人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毛皮製成的短披上用金線繡著守備聯軍的紋章,身前的排扣鑲嵌著耀眼的血榴石。他的後麵跟著一名張皇失措的衛兵。


    “是你。”斯蒂爾諦視著來人,然後對衛兵說,“你退下吧。”


    年輕的德萊尼厭惡地瞪了一眼身後的衛兵,然後開始環視四周,直到對上文森特的目光。本以為會是匆匆一瞥的,可不知道是否是對視的緣故,那一瞥停留得格外長。德萊尼的嘴角浮現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文森特聞到了廉價脂粉香水和體味混雜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莫林,你也坐下吧。”


    莫林.雷斯塔蘭把佩劍立在牆邊,然後坐在了右邊的一張椅子上,與文森特隔開一段距離。文森特已經忘記上次看見這個人是什麽時候了,但他記得那時的副指揮官比現在瘦弱許多,也沒有現在這般張狂、放蕩。此刻他整個人攤在椅子裏,心不在焉地看著指揮官,像是專橫的帝王強忍著心中的憎惡感,不得已地屈尊紆貴去聆聽賤民的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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