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季。」


    歸塵主人離了機關童子的扶持,低聲喚出那人的名字。


    聽見召喚,季子桑驀然轉過身來。昔日艷麗得不可方物的眉眼依舊不變,卻因為失神而仿佛鍍上了一層釉色。


    他身上裹著一件白色狐裘,梅瓣翻落點綴其上,恰如寶石鑲嵌。


    歸塵也不讓他過來,而是親自過去站在他身邊,伸手撩起一屢長發放在鼻前嗅聞。


    「有梅香呢。」


    季子桑默然不語,隻安靜地任由他上下其手。


    歸塵將他身上的梅花瓣摘下一片,含入口中,還不忘對身邊人低語:「見了你迴來,這裏的梅樹終也變迴了紅色。怎麽樣,你可喜歡?」


    季子桑自然是無法迴應的,但此刻他的目光卻悄悄地轉迴到了身邊的梅花樹上。


    自從這屍罐林裏的第一朵紅梅開放之後,季子桑已經守在這裏,看了兩天兩夜的梅花。


    「你還記得吧……」


    歸塵主人在他耳邊低語:「當你我都還很小的時候,就是住在這樣一片紅梅林裏麵。那時候你還肯叫我師兄,還願意吃我拿在手裏的東西。可是現在……」


    他頓了一頓,伸手攏了攏小季鬢邊的發絲。


    「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說的話。當初我隻從你體內拿走了兩魂六魄,為的就是讓外麵那些人以為你已死了,而不再上山來找你的麻煩。都一年多過去了,我看他們也該消停,你想不想我把魂魄都還給你?」


    季子桑依舊在看著他的梅花,但身上的梅花瓣卻已經被抖落了大半。


    歸塵主人握了他的手道:「你和我都老了啊,不如就這樣守在一起罷。明日我就斷了山下上來的通路,隻有我們守著這山、這水、這片梅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讓那些童子為我們守墓……你若應允了,便來親我一下。」


    季子桑被歸塵主人用手扳著下顎,強迫將頭扭過來看著他,雪捏一般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但仔細看,眼眸卻已有些活潤。


    毫無預兆地,他微微啟開了雙唇。歸塵主人立刻俯身吮吻了上去。


    朔風吹起的漫天紅雨之中,隻見兩抹糾纏了數十年的身影依舊在繼續。


    在喘息與模糊水澤聲的盡頭,歸塵主人揪著小季被風吹亂的長發拉開了一個距離,同時嘴唇上掛下一串血珠。


    看見紅色,季子桑木然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點笑容,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唇上的血。


    歸塵主人此時也笑了。


    「果然,果然……養你就要隨時做好被咬的準備。」


    他幽幽地自言自語,同時一鬆手,看著季子桑再次悄然地隱沒進了殷紅的梅海之中。


    「找吧,我把你的兩魂六魄藏在了某一個瓦罐子裏。等你把它們找出來,到時候我們再重新較量。」


    [完]


    番外家園


    第三座山名叫殷山。


    當摩訶和尚--不,當摩訶背著那碩大竹簍出現在殷山腹地的黃泉穀中的時候,正值隆冬,滴水成冰。


    一場披紛的大雪剛剛過去,樅樹林間的小路上積著齊膝深的積雪。男人一聲不吭地一腳腳踩過,而眼睛始終緊緊注視著前方遠處一團不大的黑點。


    「快到了……我們快到了。」


    他仿佛在喃喃自語,卻停下來輕輕掂了掂背上的竹簍。


    簍裏用稻糙和細布小心翼翼地裹著一個水缸。


    每走一步,缸內的水都會與缸壁發生輕微的碰撞,發出咣當的聲響。摩訶聽見這個聲音,心裏便也覺得踏實了。


    還能流動的水,意味著沒有結冰,也意味著遊在水裏的那尾金色鯉魚不會有危險。


    為了保持缸內一定的水溫,每隔半個時辰,摩訶都會找個避風的所在,煮上溫水與水缸裏的水進行調和。


    第一次他這樣做的時候,那尾金色的鯉魚似乎有些害怕,隻遠遠地躲在落水口的遠處。摩訶笑了一笑,調完水溫後又往水裏丟了一株萁糙,那魚兒才慢慢遊過來啄食。半個時辰後第二次再調時,鯉魚已經顯得自然許多,會在那溫水落下之處微微扇動著尾鰭,好讓那份溫暖迅速散布到缸內的各處。


    摩訶嘴角露出了微笑,寵溺地看著鯉魚在水中遊弋。如此平靜而略帶著一絲缺憾的生活仿佛一盞苦茶,也許隻有不怕苦地飲下了,才會有希望品嚐到餘味中的甘甜。


    不自覺的,男人悄悄地伸手進入水裏,輕輕、輕輕地摩挲著鯉魚的脊背。


    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舉動,鯉魚並沒有反抗或者逃避。卻反而微微地側了身子,愜意地半漂在水中。


    心中的憐愛頓時無以複加,摩訶小心地撫過光鮮艷麗的金紅色鱗身,避開側線和悠悠晃動的胸鰭,鬼使神差地摩挲到了鯉魚雪白的肚子上。


    缸內的水頓時皺起一道驚瀾。


    方才還溫順隨和的鯉魚,突然用尾鰭猛力拍起大片水花,濺了措手不及的摩訶一頭一臉。


    男人這才如夢初醒,訕訕地將手收了迴來,訥然道:「對不起……是我失神了。」


    那鯉魚把半桶水都顛打了出來,這才略微平靜了一些。依舊縮迴到水缸口的陰影下不動彈。


    摩訶知道它的氣已消了,便依舊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重新生火、煮起一鍋溫水兌進去。


    如此這樣的事重複了數十次之後,曾經眼前的黑點已經變成了一片古老的廢墟。


    這裏看不出究竟被廢棄了多久。所有的曾經不過隻是一堆斷壁殘垣。然而就在這一堆蒙塵百年的廢墟裏,有著摩訶苦苦尋覓了一年有餘的東西。


    是溫泉,一片氤氳的白霧騰起在灰黑的廢墟上,融化了欲落而未落的大雪。


    「朱離,我們到了。」


    將竹簍裏的水缸取出來,放在溫泉邊上,他對著鯉魚溫柔地說話。然後緩緩將水缸傾斜了,讓鯉魚順著水流進入溫泉中。


    溫泉的溫度較水缸要高出一些,鯉魚初時並不適應,在泉水裏翻滾了幾圈,吐出串串水泡。嚇得摩訶急忙把手伸進水裏要撈他上來。


    「你沒事吧?」


    鯉魚並沒有遊到他的手掌上,倒是搖晃幾下,終於適應了水的溫度。飛速地竄進一堆水糙中。


    見他靈活生龍的模樣,摩訶這才將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殷山天性神異,泉水也有助朱離恢複修為。按照摩訶的計劃,他們將在溫泉附近定居下來,少則數年,多則……未明。


    隻要是能夠讓朱離恢複人形,多長的時間、再長的時間他都能夠等待。


    心中如此篤定了,摩訶便開始著手清理出溫泉邊上的一小塊空地,雖然這附近又cháo又熱,但也是距離朱離最近的位置。


    而就在摩訶認真尋思著應該如何利用眼下的廢墟時,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溫泉邊上水汽大,你會住不慣的。」


    摩訶一時愕然,半天才反應過來。


    「朱離?朱離是你在說話麽!」他兩步沖迴泉邊,跪在泥濘的地上,「你可以說話了?再說一句……再和我說話!」


    見他「氣勢洶洶」地撲過來,金色鯉魚依舊悶悶地躲迴到水糙叢中,嘴裏吐出一串泡泡:「你的頭發變長了。」


    跪在水邊,摩訶當然也看見了自己此刻的模樣。


    亂發及肩、鬍子拉碴、衣衫襤褸,仿佛乞丐。看來朱離隻是說了一句「頭發變長」,也還是留了情麵的。


    摩訶有些疲憊地笑了笑。


    等把這裏的新家蓋好後,也把自己稍稍收拾一下吧。至少別再讓朱離看見自己這一副狼狽的模樣。


    按照朱離的說話,這片溫泉乃是殷山地脈靈氣匯聚之處,浸泡在裏麵修行,能產生事半功倍的奇效。依照他的建議,摩訶最後決定在距離溫泉數丈之外的平地上搭起一間糙廬,又在溫泉邊修起糙亭。


    忙完這一切,不覺已過兩日有餘。雖然其間有過短暫的休憩和飲食,但當大功告成的時候,摩訶還是倚靠著亭柱閉了一會眼睛。


    就在他將睡未睡的時候,水裏又有一個聲音幽幽地建議道:「你會感冒的,迴床上去睡。」


    摩訶苦笑道:「床還沒搭呢,屋子裏沒來得及弄。」


    朱離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那你洗個澡吧,這泉水能驅除疲勞,我剛才去對麵看過了,山壁上有一個洞穴,也有溫泉流入。今晚上你不如暫時住在裏麵。」


    摩訶尚是僧人的時候,外出遊方經常露宿於荒陌穴洞之中,對此已是輕車熟路。便點了點頭,取來換洗衣物放在泉邊,解脫起身上破爛的衣裳。


    朱離見他開始脫衣,急忙甩了甩魚尾躲進岩石的罅隙裏去。


    摩訶不願弄髒了泉水,於是決定先立在池外將渾身沖洗幹淨,待他真正踏入池子裏已過了好一會的功夫。四處不見鯉魚的蹤影,他下意識地開始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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