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書亞直起腰。這時他比臥在石頭上的年輕人還要高。“我知道你這類人不屑聽我說話,”他沙啞著嗓子說,“但請你聽一聽,隻此一次。


    “二十年前,我像你這麽年輕,是聖殿裏最有前途的律法經師。大祭司甚至把他的女兒許配給我。毫不誇耀地說,我配得上這一切。我沒有天賦,全靠從生下來就勤勉好學。做律法經師其實不難,我已經會把律法倒背如流,甚至還會舉一反三呢。我也憐恤窮人,讓乞丐在聖殿裏有粥可吃。可是有一天,大祭司告訴我,一個小男孩有資格取代我們每一個人!我看見了他,他甚至連路都走不好。可是我知道,我的嶽父沒有說謊。我看得出來,那孩子已經見過上帝的臉,聽過他說的話了。我的汗流下來,像血滴一樣落在地上。那時我才發現,這麽多年我根本就不認識上帝。我們殫精竭慮想要的東西,這個孩子做得就像捉蝴蝶一樣容易。


    “這究竟是什麽?你能否告訴我,把我和他區別開來的,究竟是什麽?你能否告訴我,如果註定了有人天生如此,有人拚上一輩子也不能,而他們都熱愛上帝——那麽上帝的公義在哪裏?上帝把寵兒擁進懷裏,那麽庸人呢?不能因為他們平庸,就失去和上帝說話的資格啊!不不,上帝不會這麽幹的。——這些問題,頭一次折磨起我,我覺得自己既愚蠢又渺小。因此,我決定離開聖殿,離開妻子,去曠野苦修,找到讓所有人都解脫的道路,所有人。


    “我找著這條道路沒有?嗬,如果我找著了,我會在曠野裏呆上二十年嗎?二十年裏,我一直在等神發起慈悲,親口對我說話。可是沒有。他隻是讓我的皺紋嵌進沙粒,黑色變成白發,簌簌地掉光而已。曠野的苦修者很多,我們都有相同的疑問和痛苦。那些半途離開的,不是因為找到答案,隻不過是不願再鑽牛角尖,迴去找老婆孩子了。而留的時間越久的人,他的絕望也就越深。我的絕望呢,到和你說話時為止。你對我說的話,使我最終明白了。我確實不應該試探神。神的意思是我想懂也懂不了的。神不會看不見每一個人,人們沒出生時,神就看著他們,把他們的命運決定好了。


    “我大概已經知道你是誰了,雖然我不知你叫什麽名字。你,就是從始至終引發我的絕望的那個人。你,就是被神寵愛著的那個人。我在塵土裏掙紮的時候,你在空中飛翔,承受著上帝之手的撫愛,對嗎?我知道,上帝的手撫愛過的地方鮮血淋漓,可是我連獲得這血和傷痕的資格也沒有。可是,就這麽算了吧。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想飛翔。而且,我痛恨所有擁有翅膀的人。好大一道鴻溝。有翅膀和沒翅膀的人,好大一道鴻溝!神的手在塵世間輕輕一劃,我們和你們就永遠隔絕。這太不公平了。多麽悲慘。


    “不過,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我的使命是什麽。的確有一條讓所有人都解脫的道路。那就是砍斷你們的翅膀,不叫你們開口說話,不放你們飛迴天上。隻要我們存在,我們就會迫害你們,找到一個,就傷害一個。我羨慕你,恐懼你,或是愛你,這又有什麽關係呢?總有一天,世界上有翅膀的血族會絕種的,隻剩下沒有翅膀的人,真正的人。這道上帝的鴻溝就被我們人填平了。


    “現在我要走了,離開曠野,迴耶路撒冷的聖殿去,研究律法,主持祭祀,找到我的妻子和我的嶽父,說我愛他們。我還要恢複我在人世的名字。我的真名不叫約書亞。我是耶路撒冷聖殿的大祭司。如果你在那裏見到我,請叫我該亞法。再見吧,神喜悅的兒子。”


    從此,曠野裏的人們再也沒有見過約書亞。哦,現在他終於承認自己是該亞法了。


    不久以後,該亞法和曠野裏的那個年輕人也重逢了。他聽說那個年輕人經常打比喻:天國就像撒種子,有的撒在路上,有的撒在石頭上,有的撒在荊棘裏,隻有撒在沃土上的種子才會生根結果。接著,他總是閉上眼喃喃說:啊,可是種子被撒在哪裏,不是它自己能主宰的。可憐的種子。


    該亞法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並且把這個名字——耶穌——寫到了判決書上,並且加注說:殺死這個人的罪,由我們和我們的子孫承擔著。


    耶穌死後不久,他也耗盡了生命死去了。


    三


    啾啾的鳥鳴首先鑽進耳朵。然後是耀眼的陽光,刺激著眼皮下流動的血。萊涅睜開眼睛,舉手擋著she進房間的光線。亞瑟正在推開窗子,一股清新的寒氣吹進來。


    “真稀奇,你會睡得這麽久。”他沖他笑了笑,“昨天晚上很累嗎?”


    萊涅遲緩地坐起來。“昨晚……”他把頭枕在豎起的膝上,似乎還不清醒,“我覺得像是睡了不隻一個晚上。”


    他抬起頭,順著窗外望出去。雪停了。一座修道院的拱頂露出來。他驚奇地跳下床,走到窗邊,凝望著它。


    “原來這麽近……”他喃喃著,“我們就睡在她的咫尺之遙……”


    “你希望見她嗎?”亞瑟問。


    “我不知道。”萊涅遲疑著說,“這麽久以來,我都不確定我們是不是彼此需要的。”


    亞瑟捧起他的臉,看進他的眼睛裏去:“去見她吧。至少在你們還彼此擁有的時候……不要像我現在一樣後悔。”


    萊涅點點頭。亞瑟把臉頰貼在他亞麻色的頭發上。


    “……維爾納,你昨晚,講了一個什麽故事?”


    “故事?”


    萊涅迴頭看著他。


    “小男孩的童話故事?”


    “不,不是這個。是另一個,後來的。那時夜很深了。”


    萊涅垂下眼睛,微微一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記得的亂七八糟的故事很多。”


    亞瑟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四


    梅明根修女院四處開裂的灰色石牆上長出了青苔,從狹長的窗口,能看見天上飛過的麻雀。


    小會客室背後的一堵牆上拉開了厚重的幕簾,露出斑駁的木柵欄,阻隔了沉默的聖地與風塵僕僕的俗世。外界的訪客隻能到達這裏,不能再前進了;裏麵隻屬於那些把自己奉獻給上帝、已從世上死去的人。萊涅在這道圍欄前坐下,看著一個修女從深處的暗門中走出來。她裹在嚴嚴實實的袍子裏,臉上幾乎看不出表情。但了解這類人的人,能知道她們是喜是悲。


    亞瑟靠在門口,望著這場會麵。在他的角度,隻能看見麵衝著他的那位修女。她年紀不輕了,但肯定比外表要小。她的臉龐其實很端莊,能看得出她年輕時的美麗。她的眼睛似乎是淡綠色的。他不必看萊涅,因為,她的臉和他是那麽的相像。


    “自從上次和你見麵,已經有十年了哪。”海倫娜修女輕輕地說。


    “我不知道,你們計算日子也那麽準確。”


    “並不準確……我們中很多人忘記自己的年齡,忘記自己呆了多少年……十年或十天,對於我們來說,實在是沒有什麽差別。”


    “對於我來說,十年裏發生的事就不那麽簡單。”萊涅說,“比如,父親在這十年間去世了。”


    “他安息在主的懷抱裏了。”海倫娜修女劃了個十字。


    “你已經知道了?你看上去不怎麽悲傷。”


    “沒有人來告訴過我……但我是知道的。不過多虧你來,我才能確定。”


    “你為什麽會知道?”


    “我為什麽會知道?”她微笑起來,“這個答案,你應該也是知道的啊。”


    萊涅望著她的臉,沉默了一會兒。


    “那麽……”他說,“你看著我的臉,能知道些什麽呢?”


    海倫娜修女默默地看了他很久。後來,她從圍欄的fèng隙間伸出手,撫摸著萊涅的臉頰。


    “我的孩子啊。”她慢慢地說,“我每次看見你,都覺得你就像小時候大病痊癒的那天,靈魂在世上跋涉一圈,才被上帝召迴我的身邊;隻是每一次旅程的遠近不同罷了。這一次,你看起來跋涉得最遙遠,最艱難。”


    萊涅閉上眼睛,將額頭抵在柵欄上,讓海倫娜修女擦去他的淚水。


    “你從這裏出去,還要繼續走嗎?”她問,“好上帝沒有讓你覺得心裏平靜嗎?”


    “我不知道……”萊涅說,“但是和你說話,我覺得很平靜。”


    “我心裏也很平靜。”她微笑著說。


    “謝謝你生下我,媽媽。”萊涅低低地說,“我愛你們。”


    “我們也愛你。維爾納。”海倫娜修女撫摸著他兒子的頭,“我們總有一天會再團聚的。”


    午後的陽光順著稀疏的枝椏輕柔地撫在身上。在石牆的外麵,他們才發現,冬天快要過去了。


    “原來我遇見你的那一晚,就是你從修女院探望她迴來的路上?”


    “是的。”


    “她知道這十年間你都發生了什麽事?她的兒子……曾經當過主教呢。”


    “這對她都不重要。”


    “是啊……對於一個母親來說,都不重要。”


    “亞瑟。”


    “嗯?”


    “對於她,你有什麽感覺?”


    亞瑟看著他,慢慢地迴答:“她好像是一直生活在蒙恩典的喜悅裏的。她總是麵帶微笑。和她的兒子完全不同。”


    “一點都不同?”


    “嗯。我一直在她臉上尋找著某些東西,可是沒有,我看不到。也許她曾經有吧。或者在那種時刻才會顯露出來。”


    “是什麽東西?”


    “簡單地說,我的確是在她臉上尋找跟你相似的東西。一種堅硬的、令人生畏的東西……因為,如果沒有它的話,人是不可能為自己的願望敢與上帝訂立誓約的。”


    “原來是這樣。你是對的,亞瑟。”萊涅說,“不過,我也明白了,為何人不惜獻祭一切,也要訂立誓約。因為有的願望,真的煽動人想以償還不了的代價去搏一搏啊。”


    他們兩人都沉默不語了。幾隻鳥飛過天空,在他們頭頂留下一閃即逝的陰影。


    萊涅伸出手,環抱著亞瑟的背。在兩個肩胛骨的地方,他閉起眼睛,輕輕地撫摸著。


    看,已經沒有任何痕跡了。你這裏的傷,還會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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