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琳娜皺起了眉頭:“亞瑟不見了?”


    “是的……莉狄亞是這麽說的。”


    “他經常和她在一塊兒?”


    “隻有亞瑟才能讓她安分下來。”


    “爸爸——”她忽然嚴肅起來,不安地搓著裙角,“可能我不應該說,但是我和托馬斯在城裏聽說了一些消息,是和他有關的……對了,他都跟你們說過什麽?”


    “怎麽了?沒有什麽特別的,我們也不懂……”


    “等等——”卡塔琳娜突然變了臉色,“你們聞見什麽沒有?”


    當他們意識到災禍時,門已經不能從裏麵打開了,極度的灼熱從四麵八方湧上來,如同一場噩夢。在他們大聲唿救起來時,外麵隻傳來一些陌生的聲音。“沒錯,就是這家,一對夫婦和一個女兒……”


    “大人,不用通知市政廳和法庭嗎?”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問。


    “一切由我來負責。”某個聲音斷然說,“現在我們要讓世人都知道,亞瑟·卡爾洛夫這個人已經死了。”


    寒冷的風吹拂著高地上枯黃的糙,使它們倒伏下去,那些遙遙對著老橡樹的石塊更加顯眼了。它們散落在糙地上,晦暗而詭異,盡管年代久遠,人們還是能隱隱覺出它們是不屬於此世的物品,因而產生了摻雜著迷信的敬畏,不自覺地遠離它們,更不用說搬走另作他用。亞瑟曾經仔細地讀著上麵模糊不清的刻痕。“也許是條頓時代的墓碑,或者說不定是某種建築的基石。”他說,“或者更早。誰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人們又在這裏紀念什麽呢?假如下麵埋了屍骨——我們的某位祖先,麵對我們的無知,應該會嘲笑我們的——骷髏看上去不都是微笑的嗎?”


    莉狄亞不太理解他說的,但從來不敢獨自靠近它們。她在老橡樹邊上踱來踱去,眸子裏浸染了焦慮。在陰沉沉的天色裏,突然一道灰色躍入她的視野,在那些石頭中間,不知何時又樹立起一座嶄新的墓碑。她遲疑著,發著抖靠近它。那些古老的石頭都在竭力掩飾自己,而它卻炫耀似地被刻上清晰可辨的字跡。她慢慢地讀著:亞瑟·加布裏埃·卡爾洛夫,1497-1520。


    這時她感到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氣息,從地底升起來,占據了她的腦海。她突然開始拚命地往家的方向奔跑,而距離越近,恐怖就越強烈。最終她見到的,是一片燃燒過的、冒著黑煙的斷壁殘垣,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景象。她的腳步慢下來,踏進了還是滾燙的土地和瓦礫上。那三具焦黑的輪廓,靜靜地伏臥在那兒,呈現出奇怪的姿勢。這時,她才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發出了駭人的尖叫,渾身顫抖著跌倒在地。


    關於法維拉的下落,萊涅並沒有通知宗教法庭,就像他決意的一樣,知情者越少越好。囚禁他的地方,萊涅思考了很久。他無法把他放在身邊,他需要的不是惦記他,而是把他遺忘。最終,他被押送迴海德堡,那個地方漸漸破敗下去,更加適合作一個牢獄。他以一個主教的身份,要求阿德勒院長負起責任。他知道阿德勒麵對自己問心有愧,不敢不服從。


    而他成為埃默巴赫主教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海德堡的地下墓穴裏找到那些昔日同窗的遺骸,把它們移到埃默巴赫的教堂墓地。他們即使死了也仍是罪犯,縱使是萊涅主教,也不能把他們的名字刻上墓碑。但是他曾獨自站在新開闢的墓地上,為他們念了整整一段安魂禱文。死者不會說話;他並不敢肯定他們的靈魂如今都在何方,或者自己的祈禱還能蒙主垂聽。他隻能懷著微微的希望,認為上帝不會責備一顆破碎的、哀悼的心。


    他曾經以為,這一切都已告一段落,他和亞瑟都會慢慢地等待生命的終了。就算富有戲劇性的變革,接連地發生在德意誌這塊蠻荒的土地上,無論是維騰堡燃起的騰騰火光,還是沃爾姆斯的針鋒相對,他隻需確定那其中沒有“他”。世界仍然像一隻巨大的火炬,不斷地燃燒著,耗盡自己,無人能夠熄滅。而兩年以後,他聽說法維拉竟然越獄的時候,自然驚愕得不知所措。還未去海德堡調查,他便突然接到法維拉潛逃到特裏爾一帶的消息。於是他來不及整理行裝,就匆忙踏上了前往那裏的道路。他要再次去找他,即使耗上一切精力和代價。他已經有了一種近乎偏執的信念,相信無論走多久,他們也一定會在某處相遇。


    卷四將來之城


    我們在這裏本沒有常存的城,乃是尋求那將來的城。


    (《希伯來書》13:14)


    第一章


    他的眼簾翕動著,緩緩地睜開眼睛。房間掩著厚重的窗簾,連空氣都十分汙濁滯重,瀰漫著糙藥、焚香和血腥混合的味道。一切陳設都顯得晦暗,它們靜靜地擺在那裏,過於整潔,好像已經很久無人居住。那些簡陋的木刻聖像了無生氣地望著他,眼神呆滯而怪異。然後他緩慢地把臉轉向靠近窗戶的那一側。在他的視野裏,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就挨著他的枕邊,輪廓很模糊,黑色的眼睛微微地眯著,但是帶著某種哀傷。他衝著他無奈地笑笑,默默地拚出一句話。


    ——你瞧,我早就說過,你很不懂得照顧自己。


    他也竭力笑了笑,而這個動作竟使他全身抽搐起來;他深唿一口氣,眨了眨眼,再次看看那個地方。


    空無一人。


    他費力地咳嗽起來,並發出一陣嘶啞細微的嘆息,起初他還聽不出它是屬於自己的。


    “這麽的……安靜。”


    他試圖舉起一隻手,或者撐起上半身,都因為劇痛而被迫放棄了。在他睜著眼睛、仿佛被遺棄似的躺了很久以後,才有一名修士走進去,接著驚唿一聲,匆匆劃了個十字,扭頭奔出去並大叫著:“他醒了!主教醒過來了!”


    埃默巴赫主教在聖靈降臨節遭人行刺,已經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雖然對外隱瞞了消息,可它還是不脛而走,悄悄地和誇大地流傳。那位神秘的刺客是誰,為什麽要襲擊他,都隨著主教本人的昏迷不醒成為人心惶惶的一個謎團。那個刺客很奇怪地並未刺中要害,但是他失血過多,一直在斷斷續續地發著高燒和夢囈,汗液一次次地浸透了繃帶和床單。一些人甚至絕望地宣稱,現在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臨終塗油。同時令他們不安的是,從南方開始的暴動勢不可擋,在紐倫堡,他們把成堆的糧食放在田野裏焚燒,寧可挨餓也不將它作為獻給僧侶的什一稅。從康斯坦茨、圖爾郜、菲林根到黑森,農民們一個鎮一個鎮地審判領主和貴族,很快埃默巴赫就要被波及,市政廳卻令人費解地沉默著。


    “他醒了又能怎麽樣呢?”


    阿爾伯特·漢萊因輕描淡寫地說,不過隱約透著一絲失望。他關上窗戶,把教堂的鍾聲擋在外麵:“就像最近沒完沒了的祈禱儀式一樣沒用。現在他們又洋洋得意地敲起鍾來了。”


    “可是他沒有死,阿爾伯特。”克勒市長說,“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做點什麽了。無論向他,還是向我們的……”


    “別擔心,形勢對我們有利。我知道您為此承擔了壓力,不用太久。”他壓低聲音,“直到起義軍到達,看到我們敞開城門、並煥然一新的埃默巴赫為止:沒有領主,沒有主教,沒有貴族,沒有任何腐敗生存的餘地。”


    一陣不安的耳語聲從身後的長桌邊蔓延開,又淹沒在他們沙沙作響的黑色外袍的皺褶中。那些臉孔都顯得緊張和嚴峻起來。阿爾伯特掃了他們一眼,視線集中到某一個人身上,探尋的語調帶著難以察覺的不滿:“法維拉,你對目前的計劃沒有任何的建議嗎?”


    亞瑟一直沉默地靠在壁爐邊,挨著堅固的青銅圍欄,這時才將他的注意力從腳下厚厚的灰燼中轉移到他們身上。他的態度讓阿爾伯特一直隱隱地不快。“難道你還不能從埃默巴赫主教的意外中迴過神來?”他忍不住諷刺地加上一句,“你當他的通緝犯還嫌不夠嗎?”


    “而你呢?阿爾伯特。”亞瑟隻是輕輕地掃他一眼,低沉地開口,“你是否在籌劃著名當他的法官?還是劊子手?”


    這番話使所有人麵麵相覷。阿爾伯特捏著手裏的紙稿,直到指關節發白。“可以告訴你,既是法官,也是劊子手。我們大家都會當的。”他咬著牙重重地迴答,“因為這不是你的特權,法維拉。”


    “你想怎麽要他的命?估計你還需要當一位僱主,是吧?”


    一聲巨響,阿爾伯特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站起來麵衝著他:“法維拉,你到底想說什麽?埃默巴赫主教以哪種方式消失,這要緊嗎?”


    這一次,亞瑟挺直身體,冷冷地注視著他:“既然你這麽問,那我換一種方式說吧,阿爾伯特。你要想根除任何腐敗生存的餘地,那麽首先你自己不要過於狂妄。你在陰暗處殺他,那隻是另一種形式的複仇而已。你認為他的存在會阻礙你們,但我警告你,過早把阻礙清除,將來的麻煩會更多的。關於這點,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清楚。”


    “嗬!你是怎麽了?為什麽一直糾纏在這些東西上?”阿爾伯特打斷他,手撐著桌麵,嘲諷地笑笑,“其實你是在害怕吧,亞瑟·卡爾洛夫。”


    “我怎麽想,與你無關。”亞瑟迴答的口氣突然充滿了輕蔑,“也許我是不應該糾纏這些。不過我很好奇,對於某些事,你為什麽一直不覺得害怕。”


    阿爾伯特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在眾人難堪的靜默中,目送亞瑟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他們。


    “法維拉的確不對勁。”克勒遲疑了好久才開口,“跟他的傳聞相比……他真的是你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嗎?”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這完全要靠他自己。他以為自己很聰明,但從不明白,某些錯誤的想法是致命的。”阿爾伯特重新坐下來,聲音冰冷得令人恐懼,“致命的。”


    黃昏將至,聖母教堂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人,點起一根蠟燭,虔誠地將它放在童貞女雕像的腳下,默默念誦著禱文。他沒有靠近,他是不會靠近的,即使這些天,這個時候也不會。可是他停留在厚重的山牆下麵了,望著裏麵許多模糊、跳動的燭光。它們要燃燒起來,迎接它們的主人了。盡管他是否真能挺過來還是未知數。他想。


    他曾經看見年輕的見習修士跪在教堂門前的石階上,不停地撥動念珠,磕磕絆絆而熱切地為他的主教祈禱著。他站到他身後,俯視著這孩子瘦骨嶙峋的脖頸和肩膀。“你從他身上能得到什麽呢,孩子?”他問。見習修士掃了他一眼,隨即垂下眼簾,用夾雜著口音的語調小聲迴答:“帶領。主教大人會帶領我們。”“帶領嗎?你覺得現在他的靈魂在哪兒呢?”他仍舊追問,像開一個玩笑似的。孩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親吻十字架,說:“無論在哪兒,那都是一個需要上帝憐憫的地方……需要我們的祈禱的地方。”他怔了怔,離開了那裏。而孩子繼續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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