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認為我們是木偶,”施林夫壓低聲音對鮑岑耳語道,“阿德勒對那些羅馬教士唯唯諾諾,我們所有人的尊嚴也跟著一起丟盡了。”


    “他們仍然認為德意誌人可以任由他們驅使吶。”


    “他們如果再不自己醒悟,吃的苦頭就隻有更多,比如說……”


    這時從某個角落爆發一聲憤怒的吶喊,霎時打破了先前刻意營造的肅靜。所有人萬分驚詫地向那扇緊閉的門望去。


    “你以為你是誰?!你自稱代表主,行使為人赦罪的權力,你沒有這個資格!一個有罪的人如何去赦免他人的罪?!你們!把難堪的重負和罪過放在我們肩上,自己卻做了些什麽?!我絕不向汙穢的人認罪,讓自己也受了第二層汙穢!”


    那年輕的聲音無法抑製自己的澎湃的激情,每一個字、每一句質問,清清楚楚地迴蕩在教堂偌大的空間,鞭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剎那間,數個神父衝進告解室,將那個大聲質問的人拖了出來。


    他的眼裏閃耀著奇異的光芒,帶著幾分嘲諷和滿足。亞瑟·卡爾洛夫。他被人緊緊地抓住,卻絲毫也不掙紮,隻是沉靜地隨著他們向外麵走去,臉上掛著冷笑。他的目光掃過盯著他看的學生們,有的人竟然情不自禁的為此顫慄。如果神父們不是過於憤怒而專注於他,本可以注意一下學生們的表情。那不是單純的驚訝,而是與他相同的憤怒以及欽佩。他們中間立即掀起了一陣耳語議論的聲浪,喝止也無濟於事。


    萊涅自始至終未曾向變亂之地投去一瞥。他跪在那裏,絞扭著手指,直到關節發白。


    黃昏時分,最後一名學生從禮拜堂離開了。還是不見亞瑟的身影。萊涅眼望著幽深的門口。他注意到聖彼得的雕像被夕陽籠上一層玫紅,他高擎著的天國鑰匙看上去簡直像是真正的黃金。基督把鑰匙交給了他,他又把它交給了什麽人?在這裏他目睹過多少次日落了?


    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場無稽的假想中,不過他隨即振奮起來,因為從山牆投下的陰影中,姍姍出現了熟悉的身影。那倔強的年輕人走了出來,步伐遲緩,但是仍舊挺直身體。他也發現了迎上來的萊涅,於是展現出一個疲憊的微笑,“原來你還在這裏。那些傢夥不肯放我走,一直拖到現在。”


    萊涅眯起眼睛,抱著雙臂冷冷地說,“從心底裏,我不能否認他們所作的是正確的。”


    亞瑟的表情嚴肅起來,針鋒相對地迴道:“但是我不得不說,我認為我做的也是正確的。告訴你,我最終也沒有向他們告解。這項荒謬的儀式根本就應該廢除了。”


    “這樣就滿意了嗎?”萊涅諷刺地接道,“接下來你還要廢除什麽?臨終禮?主教製度?集體代禱?還是教會?”


    “很好,”亞瑟生硬地打斷他,“我很欣慰你這樣理解我的意思。”


    “不要太沾沾自喜,‘法維拉’。你根本不知道人們需要的是什麽。你把千百年來組成、支撐他們的經緯全部拆散,但你有把握重新構置一個更好的嗎?‘拆毀聖殿,三天之內重新建造起來’?在任何方麵那都將是一場可怕的空虛和危機。你給世界帶來的禮物,歸根結底隻有分裂。”


    “唯有這句話,你說對了。我不是早就提醒過你嗎?”亞瑟的聲音突然變了,變得陰沉冷峻。他揚著頭,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實在告訴你們,我來不是為了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


    這句宣告反覆在他們的胸膛中迴蕩著,仿佛不絕的鍾聲。“果然是你……”萊涅垂下頭,自嘲地笑了。原來如此。就是這樣的黃昏。就在這大門前。他們兩人已經有過一場安排之外的對峙。“那時你看著我對他們講話,是不是在暗暗地嘲笑我?”


    “你錯了。我不打算嘲笑任何人。也不想刻意與誰為敵。”亞瑟伸出手指著他,平靜地說,“但是對那些想使滔滔河水逆流的人,我隻能報以憐憫和遺憾。”


    當亞瑟轉身離開的一刻,萊涅曾想要追上去,卻根本無法動彈,隻是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黑色,好像是無形而不可抗拒的手,在地上憑空給人心劃出的一條深不可測的界線。


    他在空蕩蕩的迴廊裏走著,跌跌撞撞。兩旁矗立的雕像在昏暗的光線裏黑黢黢的,就像一個個虎視眈眈的幽靈。他知道它們都有眼睛,甚至有嘴巴,在質問他、譏誚他,向他圍上來。他急速地想逃離這裏,卻發現這條路似乎沒有止境,沒有出口,在混亂的視線裏碰觸、摸索到的隻有冷冰冰的大理石像。突然從那中間伸出一雙手抓住他。“不——不!”他掙紮,反she般地大叫,“為什麽要逼迫我!”


    “維爾納,振作點!”那個人搖著他的肩膀,駭然地說,“是我!”


    他抬起頭,額上冷汗涔涔。光線改變了角度,幾束黯淡的光線從長窗照進了狹長的走廊。光點燃了稍許理智,他認出了熟悉的麵孔。“漢德爾……”萊涅喘著氣,無力地將頭靠在朋友的肩上,駭人的蒼白還沒有從臉上褪去。


    “你見過亞瑟了?”他小心翼翼地問,“他怎麽樣?白天那件事後就一直沒見過他,難道……”


    “亞瑟!亞瑟!亞瑟!我跟他有什麽相幹?為什麽你們每個人都來問我!”聽見這個名字,萊涅立刻狠狠推開他,歇斯底裏地吼道。尖利的迴音在穹頂之間響起來,以致他被自己嚇了一跳。漢德爾在他的對麵,維持著攤開雙手的姿勢,驚訝之餘有著深深的悲哀。“維爾納,看看你自己,”他輕柔地說,“就像快發瘋了似的。你以前的理智,威信還有冷靜的判斷力哪去了?這裏人人都在變化,隻有你在失去自己。”


    他沉默著。他得著了一個人,卻失去了全世界。但是他逐漸明白,唯有這個人是最易失去的。他低低地說:“我一直以為我們,我們所有人,會因共同的誓言彼此依賴,彼此信任;我沒有家,這就是我賴以生存的整個世界。我害怕失去你們,我們曾經那麽要好,就像親兄弟……不,比那更親密……”


    漢德爾點點頭。他不忍心繼續質問他,但是仍禁不住想說:那麽對你來說,亞瑟·卡爾洛夫又算什麽呢?


    但他隻是嘆了口氣。麵前的人那是一副怎樣的姿態?臉色蒼白,頭發淩亂,深受著無形的折磨。最後他輕輕攬住他的肩膀,安慰似的喃喃著:“我明白了。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的。”


    阿德勒院長坐在靠背椅上,雙手不安地在包黃銅的扶手上摩挲,嘴唇神經質地抖動,幾次欲言又止。他向站在窗邊的男人望了一眼,後者背著手,佇立不動,窺不見他的表情。


    “太荒謬了,我簡直不能相信,”他終於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而且是當著羅馬使節的麵讓我們蒙羞……一群不知悔改的惡徒。我真懷疑假如繼續放任他們,這所大學就要被他們推翻。”


    “現在您肯相信我的推斷了吧。”窗前的男人轉過身來,彎起嘴角,“我還可以透露給您,所有的跡象表明,越來越多的叛亂分子正在聚集到海德堡。假如我們不強硬,他們就會肆無忌憚地將神聖的秩序全部破壞。”


    “是的,是的,”阿德勒抬起頭,長桌上的燭光晃得他不停地眨著眼睛,“可是舒陶芬伯爵,您要明白,我有一些同僚很反對……”


    “如果校方權威不介入,那些學生會有膽量製造一場更大的騷亂,這並非出於對閣下您正直意願的尊敬,而是出於對某人隱藏的惡感的尊敬,他可能會以這種方式暗殺每一個偉人。”


    “您說得很對,我也是這麽認為。”阿德勒忙不迭地說,“讓他進入根本是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根本不知道適可而止……”


    “誰?您在說誰?”舒陶芬湊近他,冷冷的藍眼睛咄咄逼人,“是什麽人物帶給您這麽大的困擾?”


    “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從哪裏學來那些可詛咒的思想——那個人!”他瞪大了眼睛,“亞瑟·加布裏埃·卡爾洛夫!”


    那間幽暗、窄小的密室在禮拜堂的一角毫不起眼,落日的最後一線餘暉也從彩色玻璃窗上褪去。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一人。萊涅慢慢地接近那裏,遲疑很久,直到他看見閃爍著微光的幾根白蠟燭,在靜謐中映照著雕刻在紅鬆木門楣上的玫瑰花瓣。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吐出一口氣,打開狹長的門,跪在麵前,手按在木窗格子上,劃了個十字。


    “原諒我,神父,我犯了罪。”


    “願天主在你心中幫助你認清你的罪。”在隙fèng間那邊的人影很模糊,但這個帶點沙啞、蒼老而慈愛的嗓音不會屬於其他人。這是執事長沃芬貝格。


    “我是因為……”他思考片刻,猶豫著,應該如何將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攤開在這位他唯一信任的老人麵前,“因為一個人的緣故,我很迷惑。”


    “這個人對你很重要?”


    “重要……是的。”他小聲說,“非常重要。就是因為這樣,我對他所做的才不能再繼續無動於衷了。”


    “他欺瞞了你嗎?”


    “比那還要糟!”他脫口而出,“我寧願他別那麽相信我!他不斷地挑戰我忍耐的底線,就在我麵前,似乎從不明白我不能跟他站在一起!”


    “我……千百次地念著那些經文,關於愛,”提及這個字眼,他的聲音弱了下去,“可是什麽是愛,我到現在才發現我從來沒理解過。我試著忍耐他,盼望他能夠迴心轉意,相信他能明白我真正的希望,有那麽幾次我以為果真如此了;可是,實際上那都是我自己的錯覺。他根本不明白。所有的焦慮和煩惱都是我一人承擔的。”他一口氣說著,唯恐中斷,直到喉嚨發澀,“我很疲倦,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老人靜靜地聽著,有時咳嗽幾聲。他覺得心好像被重石壓著,沉甸甸的。“孩子,”他思索著開口,“盡管我們常說愛是沒有迴報的,可假如你感覺不到愛,也許是因為那還稱不上是愛,或者愛還並不存在於你們兩個人中間。”


    “那我應該怎麽辦?”他把臉埋在手裏,“我不想再嚐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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