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個寒噤,想起來那是1517年在海德堡的慶典遊行。他們後來又討論了些什麽他已經淡忘了,唯一記得的是兩人緊緊地並肩站在一起,走過內卡爾河上的斑駁古橋,滔滔河水在腳下淌過,金色的陽光輝映著紅磚房屋,望得見聖靈教堂的尖頂,悠揚的鍾聲傳出很遠;身邊到處是歡笑的年輕學生,和他們一樣神采飛揚,大聲地向他們打招唿。他們望著彼此的眼睛,滿懷毫無保留的坦誠和熱忱,不知未來的憂愁。而最後海德堡隻給他留下噩夢。


    “——垂憐吧!”


    一聲深沉而熟悉的嘆息進入他的腦海,似乎是從他自己喉嚨裏發出來的。他受驚嚇似的渾身一震,猛然迴頭去看喧嚷擁擠的人群,身旁的輔祭被他匆忙的動作嚇了一跳。那裏隻有全身黑色、在節慶時也蒙麵苦修的悲信會修士隊伍,雖然有個人朝他這裏投去一瞥,但很快就被白袍的多明我會修士淹沒了。是他嗎?是他嗎?不,那太荒謬了。他垂下頭,一切的迴憶就像時時發作的癔病啃噬著他的精神,他隻有以更狂亂的自我暗示,弄得思想支離破碎,才能從泥沼裏把自己拔出來。


    “您太冒險了,剛才居然和他們靠得那麽近。”烏爾默揭開兜帽,直到出了城鎮他的心髒還是不禁猛跳。


    “他們若知道我們與他們擦肩而過,卻從眼皮底下溜走,一定要後悔萬分。”亞瑟平靜的聲音中有一絲得意,以及莫名的遺憾。


    他們從喧鬧裏潛伏過去,遠離了人煙,重新返迴自然。如果繼續往前走,將進入一個微妙的領域。它隱藏在密林裏麵,無數雙警惕的眼睛和上弦的弓箭在窺視和瞄準一切陌生人。當他們整裝出發,就輪到萊茵河畔的所有通道驛路不得安寧,尤其是乘駕華麗馬車經過的權貴常常被洗劫一空。一般人常常被警告嚴禁接近,因為“盜匪橫行,而法律蕩然無存”。隻有特定的某些人可以穿越自由,他們在法律之下卻大都失去了地位,甚至生存的權利。為了保護這個特殊的避難所他們戒備森嚴。


    埃貝恩堡。它的主人是帝國騎士弗蘭茨·馮·濟金根男爵。他身上殘存的還是屬於中古時代的俠義精神和尚武精神,滾燙的血中流淌著莫名的正義感,不過他與他的騎士祖先不同的是,這種正義感發揮在了自己的主人身上;他把自己祖傳的這個即將破敗的城堡變成割據一方的獨立城邦,用作向各個諸侯、選帝侯發難的軍事要塞。


    埃貝恩堡內部與特裏爾城堡有天壤之別,不算豪華也不算寬敞,甚至有些寒酸。但是會客大廳裏熱鬧非凡,熱情洋溢,濟金根從他那些侃侃而談的賓客中間站起身迎過來,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帶著軍人的強壯,突出的嘴角有難以撫平的倔強。他伸出雙臂首先去擁抱烏爾默,兩人拍打彼此的肩膀。“漢斯!久違了,老朋友!”他粗聲粗氣地說。


    “真高興又見到你的麵,弗蘭茨!”烏爾默脫下他的氈帽,同樣熱情地答道,“我要給你介紹一個人,也是你一直想見的。”他們倆的視線同時集中到沉靜微笑的年輕人身上,“亞瑟·卡爾洛夫。”


    “卡爾洛夫?您就是那位卡爾洛夫?”濟金根瞪大眼睛,絲毫不掩飾他的吃驚。也許是由於他的樣子過於年輕,或者出現過於突然。


    “男爵,久聞您的大名了。”亞瑟微微欠身。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您能來我實在太榮幸了。”濟金根興奮地說著,把他們帶到自己的賓客和朋友中間宣布道,語氣裏有幾分誇張的炫耀,“先生們,這位是亞瑟·卡爾洛夫——‘法維拉’。”


    這句話在他們中間激起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反應。他一個個介紹他的賓客,有長期跟隨他的騎士,也有他聘請或是收留的學者,亞瑟認得出來相當一部分人,穿黑色平民外套的中年學者是馬丁·布克,不久前他還和躲在瓦爾特堡的路德通信討論《羅馬書》在整部新約中的地位;旁邊是臉色蒼白的舒特恩,曾在集市上公開演說抨擊嬰兒洗禮;然後是濟金根的朋友,三十歲出頭的學者烏爾裏希·馮·胡滕,因為過分思考和奔波,他看上去比實際年歲要老。胡滕站起來,有些激動地說:“您——您居然來特裏爾了?”但亞瑟饒有興味地覺出他吞下了這句話:“您居然還活著!”


    “您和烏爾裏希認識嗎?”濟金根脫口問道。


    “我們在美因茨見過麵。”亞瑟輕描淡寫地說;胡滕咬著嘴唇盯著他,點頭默認:“對,在阿爾布萊希特大主教的宮廷裏。”


    “我今天真是高興,先生們,”濟金根豪慡地說,“我們齊聚一堂何等不易,最後還是達成了。這是天意。”


    “上帝的意誌。”布克說。


    亞瑟抿著嘴角,觀察他們的神態。盡管有的臉表情殘暴,有的寧靜內斂,每個人眼裏都懷有迫切的、實實在在的希冀。


    “這次輪到我們了。”胡滕揚起胳膊,在空中揮舞,好像在指揮看不見的軍隊,“既然領主們在殘暴的皮鞭下淩辱子民,主教們在神聖的土地上褻瀆上帝,那麽為何不用他們的血來洗我們的手呢?”


    第四章


    1522年的夏天像所有的夏天一樣cháo濕多雨,在這天底下發生的事情,作為翻過去的泛黃發脆的書頁無甚可記。農民照樣下地耕作,有時不得不放下田裏的收穫,被領主召喚去採摘貝殼或糙莓;市民照樣開業經商,叮噹作響的各式錢幣從手裏的小秤上過數;貴族照樣尋歡作樂,在森林裏打獵,在城堡裏飲酒狂歡;人們照樣生活,照樣死亡;有人祈禱,有人咒罵,有人歡笑,有人慟哭;但是在9月到來時,德意誌這個深沉廣大的湖麵被人故意用力投進去一顆石子,打破水麵的平衡,激起了一波波浪花。濟金根從他的埃貝恩堡把炮口和刀尖對準了自己的舊主人和老對手、選帝侯兼大主教格萊芬。當特裏爾的衛隊不得不在城牆上滿頭大汗地裝卸炮彈和弓箭,並咒罵這些忘恩負義的騎士反咬自己的主人時,濟金根的士兵們就反唇相譏道:“去你們的大主教!我們的老爺要自己作選帝侯啦!”


    胡滕的房間裏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陳設,在顯眼的位置擱著一套磨得發亮的盔甲,寫字檯上有一本攤開的德文福音書;牆壁上沒有懸掛聖像畫,連十字架也沒有,取而代之的是數柄利劍。他幾乎一夜未合眼,不過還是早早地起床,撇下自己淩亂不堪的床鋪,舔舔幹裂的嘴唇,坐在桌前攤開紙快速地寫起字來。


    “奉唯一的救主耶穌基督之名。我們是為了高貴的自由而戰,為了偉大的德意誌而戰,所有為消滅那些吸吮德意誌的主教和主教製度而獻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他們將要歡笑,並在德意誌的土地上看到魔鬼的失敗,而上帝的意旨得以奉行,祝福將會降到每一位浴血奮戰的人身上,凝聚在他們的刀尖上,它們將不會由於對邪惡的姑息放縱而失去血的溫度……以上是烏爾裏希·馮·胡滕的文告,在他的心中除了上帝之外一無所有,阿門!”他停下筆,皺著眉頭,思考著在“阿門”之前應該再加入哪些辭句會更完美。沒想到身後傳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要念給你們的兵士聽嗎?還是特裏爾的軍民?不然是特裏爾大主教本人?”


    胡滕神經質地跳起來往身後看。亞瑟正靠在門框上,微笑著盯著他。他鬆了一口氣,把筆插迴墨水瓶裏,迴答他說:“你說的都對。我希望它不局限於我的腦袋裏,能夠傳多遠就傳多遠。因為這些是真理的聲音。”


    “你不願意陪我去唿吸一下新鮮空氣嗎?”亞瑟聳聳肩,並沒有接續他的話題,“今天早上天氣不錯,登上塔樓可以望得很遠。”


    晨風很舒適,有一絲涼意。胡滕披著一件褐色皮外套,亞瑟穿著白色襯衫和緊身長褲,這個裝扮在九月的日出之際是有些寒冷的。他們兩個在冷清的露天迴廊裏走著,順著石砌的階梯登上埃貝恩堡的羅曼式塔樓。它非常高,從這裏可以遙望特裏爾的城牆和裏麵的城市,成片的屋舍,教堂尖頂和主教城堡。周圍起伏的山丘上還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和修道院。還可以清楚地看見在城牆下駐紮的濟金根軍隊的白色帳篷。現在為時太早,那裏連炊煙都沒有升起來。


    “你們有多少人?”亞瑟把遠方的一切都觀察一遍後才問道。


    “將會有至少八千五百名騎兵和超過一萬名步兵聚集到特裏爾城下,而大炮的數量——”


    胡滕躊躇滿誌地迴答著,卻馬上被亞瑟打斷。“我問的不是‘將有’,而是‘現有’,烏爾裏希。”他轉過頭來,平靜的褐色眼睛盯著胡滕,“可別告訴我這麽多軍隊現在都在城牆下麵的帳篷裏,我還會數數。”


    胡滕咬咬嘴唇。“騎兵一千五百名,步兵五千名,大炮不多,不過都是最好的。”他停頓一下,又補充道,“但是我們在斯特拉斯堡有軍隊,而且特裏爾會有內應的。”


    “是的,特裏爾的市民會明辨善惡,助你們一臂之力,斯特拉斯堡趕來援軍,黑森和普法爾茨侯爵不會幹涉,因為他們同情新教——諸如此類,”亞瑟慢條斯理地說,話語不摻任何感情,“你真的這麽有把握,一切都按設想的進行嗎?”


    “我們為此籌備了很長時間。盟友遍布施瓦本和法蘭克尼亞,甚至其他幾個選帝侯都可以算是;”胡滕辯解著,說話的速度在不自覺地加快,混入了他自己熱情澎湃的自信,“而上帝站在我們這一邊。”


    “我同意。可您怎麽讓上述人士也堅信不渝?憑藉你那理性可媲美伊拉斯謨,而號召力甚於薩伏納羅拉的演講嗎?”亞瑟咧開嘴角,語氣裏沒有多少讚美。


    胡滕蒼白著臉,僵硬地迴應他:“亞瑟,我很懷疑弗蘭茨·濟金根欣賞你的原因究竟是什麽。你在我們中間扮演的應該是幫助者的角色,而不是從背後捅一刀!可是瞧瞧你在說些什麽!要知道,你不是軍人,也沒參加過戰爭!”


    “是的,我不像你,在教袍加身的前一刻就穿上了盔甲。可是我有常識。”亞瑟淡淡地說,“你也清楚,因我而死去的人比喪命在你劍下的人,可能還要多。”


    胡滕嘴角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說:“說老實話,看見你活著出現在麵前……我驚訝極了。當然,我感謝上帝讓你活著,並送你到我們這裏。亞瑟……這次你是來幫助我們的,是不是?”他凝望著亞瑟的側麵,知道多說也是無益,於是閉了口,眼睛裏是毫不摻假的懇切盼望,幾乎還有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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