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幾個士兵圍過來,都在議論著他們已經連吃了三天的米粥,剩下的那一點糧食又能撐幾天;主將自撤軍以來就不曾露麵,該不會是真地生命垂危,還是已經死了,還哄著他們這一幹人一起陪葬!恐慌,憤怒使這些漢子聚攏在一起,喧譁起來,要求麵見主將,否則寧願立死於此也不前行一步——幾個千夫長喝令禁止,反更加引起激憤,一群人推倒旗幟,殺死阻事之人,蜂擁至帥帳前,喊聲震天——


    兵變一觸即發。


    “楚大將軍,我們敬你英雄無匹,才將性命相托,到如今卻被人追到如此田地,你定要給我們個交代!”


    帳篷裏還是沒有聲息,群情更是洶湧:“難道將軍真地死於亂軍?”


    “柳副將都帶兵逃了,將軍肯定已經遇難,我們還守著做什麽?!散了吧,隻不定還有個活路!”


    “對!散了吧!再抵抗也是死路一條!我們求功名而已,何必為北越賣命!”


    話音未落,但聽嗖地一聲,一道箭羽自帳前襲空而來,牢牢地釘入百步之外的轅門之上,力道之大,震地整根木頭都不住晃悠。


    “是將軍!他沒事!”不知誰叫了一聲,眾人對佑晟早有懼服之心,都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個帳篷——


    但見帳角一掀,楚佑晟披掛整齊,神容肅穆地出現在三軍麵前。


    所有人不自覺地鬆了口氣——楚佑晟沒死,他們依然有生還的希望!


    “說的對,你們本非北越人,何必為朝廷賣命?但是如今,我們已經毫無退路了!”楚佑晟的聲音,輕易地嘹亮在清晨的天空,“我軍有多少兵力?三萬——而司馬軍數倍於我!司馬成義之殘暴眾所共知,投降是死,繼續撤逃糧糙不繼一樣是死!如今叛軍傾巢而出,隻要一敗便萬劫不複,那何不就在這眭水北端,與他們廝殺一場,就是血染黃沙也是男兒本色!”


    場上一片寂靜,唿吸不聞——


    “你們不是北越官軍,而是我楚佑晟的子弟兵,惟有我才能將你們帶出升天——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死在這荒山野嶺!信我者拿起刀劍,不信者收拾行李離開我決不阻攔!”楚佑晟大手一揮,三軍立時讓出一條道來,可有幾個人剛有異動,就立即被左右砍翻在地,眾人齊刷刷跪下:“橫豎是死,我們願以將軍馬首是瞻,拚死一戰!”


    “好!”楚佑晟擊掌而贊,信手便開始解甲,一件件地砸在地上,也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傳我軍令,夥頭營埋火造飯,有多少米糧酒食盡皆煮了,大家飽食一餐,之後打破釜鍋輜重,三軍身不批甲,全速前進,日落之前抵達眭水平原,與叛軍一決生死——誓以一戰定江山!”


    鳥撲簌簌地驚起一片雪落,興許是為了那震天一般響徹雲霄的虎吼——


    “是!!!!”


    司馬成義率眾追至,隻見到一地破碎的酒罈和廢棄的盔甲帳篷,不由得意地縱聲笑道:“聞我大軍將至,竟倉皇若此,楚佑晟有何可懼!”


    劉遠威心下不安,略微又勸了幾句,司馬成義哼了一聲:“出了這山,便是平山曠野,眭水之濱,有無伏兵一望即知,你還怕他還有兵力與我硬捍麽?!已經追到此處,叫我放手絕無可能!”


    劉遠威無奈,隻是他的腦海裏,一直忘不了在那火光沖天的後宮中,楚佑晟平淡地那一句 “你走吧,我不殺你。”


    是憐憫?還是蓄意?


    他一個寒戰,耳邊卻突然一陣雀躍歡唿,他抬頭一看,隻覺豁然開朗——北越北疆最大的一個平原眭水平原已在眼前,遠遠一條銀練橫貫於荒漠之上,那便是接連南北的北越第一長河,眭水。


    寒風撲麵而來,割地人臉皮生疼,司馬成義執鞭而笑:“遠威,看到了麽?那些喪家犬準備渡河了!”


    劉遠威眯眼一看,果然有一隊人馬正在過河,隊形拖滯,軍旗歪斜,恰是大敗之軍——難道他錯了?楚佑晟不過匹夫之勇,不足為懼?!


    司馬成義縱馬向前,喊道:“各將聽令,楚佑晟已成甕中之鱉,爾等可肆意殺戮,得楚家小子首級者賞萬金!”


    話音剛落,幾個性急的將領就破陣而出,隨即千軍萬馬奔騰而下,煙塵四起,數萬騎兵向眭水衝殺過去,而那數千步兵剛剛過河,連戰刀都還未出鞘就似被這驚天的情景嚇呆了,來不及驚叫慌亂,眼看著就要成為馬下亡魂!


    然而就在此時,奇蹟出現了,領頭的幾匹馬剛剛踏上結了冰的河麵,就隻聽見裂帛般的一聲脆響,平滑如鏡的冰麵上陡然數道縱深的裂痕,先頭軍大驚之下連忙退後,身後眾騎又不知實情,反一窩蜂向前蜂擁,兩下慌亂,那冰恰似破竹般四裂而散,不少將士連人帶馬摔進寒潭之中,立即沒頂,餘者驚慌失措竄做一團,大小軍校首尾不能相顧,奪路而逃,卻更增混亂,人馬相踏,死傷慘重。那數千步兵此時方拔出刀來,整出旗幟,赫然一個“柳”字,柳清明縱馬而出,掉轉軍隊,喝道:“不要走了一個!”


    原來十月未末,眭水結冰未久,步兵身輕故而能安然度河,可河冰薄脆,哪裏經的起萬馬奔騰?此即楚佑晟以柳清明率部誘敵在前,破釜沉舟在後,自知賊勢猖獗不可硬拚,才將戰線拉長,把司馬成義引到眭水決一死戰。


    數千步兵得令也不追趕,一個個列陣執刀侯在河邊,將一個個掙紮著爬上岸的叛軍再砍迴河裏,天寒地凍,掉進河裏的眾兵將不是被急流沖走就是生生凍死溺斃,再加上被戰馬踐踏同軍誤傷,死者枕籍,血流飄櫓,眭水為之不流。


    楚佑晟勒馬立於側山之顛,靜靜地看著這一場殊死的廝殺,冷峻的麵容上看不到一絲半點的波動。數萬人的死亡之戰,居高臨下地看著,隻看到密密麻麻地黑點糾纏成團,好似一場遊戲,原來在天看來,當真是命如糙芥。


    血雨腥風,赤地千裏——楚佑晟,這就是你要的結果麽?!


    罡風將他的長發扯碎,一瞬間遮擋了他的視線——他猛地揚起手:“第二陣——上!”手剛滑下,一陣馬嘶,萬餘輕騎身不披甲,齊齊衝出避身之地,一時間喊殺聲地動山搖!馳至眭水,正好將來不及渡河的叛軍攔腰截斷,一團混戰——萬餘輕騎得令在先,一交鋒便迅速化整為零,將司馬成義的引以為傲的重騎兵分割包圍,各個殲滅。


    這一切發生地太過突然,司馬成義又驚又怒,死也不信楚佑晟原來還有兵力對他發起總攻!他的重騎兵訓練有素,一番拚殺總算勉強穩住了陣型,此時劉遠威拍馬過來,兜頭兜臉的血,隻喊道:“殿下快走,我為殿下斷後!”司馬成義橫刀怒目,大吼一聲:“我不走!楚佑晟!有膽你出來和我較量!你算什麽東西,也敢來暗算我!!”


    楚佑晟看地真切,雙眼一熾,胸中殺意猛得充盈,早已模糊的記憶裏的那抹血紅驀然鮮明——且把浮名共酒酌,不勝家國一場醉。


    佑寧!


    將那個人的血與肉研碎了,與你把酒共酌,算不算的上家國同醉?


    “第三陣——”他緩緩抬起手,又驟然落下,“上!”——聲未斷,跨下的卷流雲已似離弦之箭疾衝出去!


    那個驕橫的身影越發近了,鋥亮如新的護心鏡裏,也映出迎麵殺來的千軍萬馬,浴血般的迴憶模糊了他所有的意誌——


    他等這一刻,太久了…


    司馬成義見四下裏又衝出一方人馬,殺聲洶洶,騎兵陣中一麵鑲金大纛,錦繡雲紋書就一個飛揚的“楚”字,心下一凜,挺刃躍馬喝道:“楚佑晟,你還有膽來戰我!”數騎飛馬將佑晟護在中心,便要迎擊,但聽佑晟大喝一聲:“都不許動他!司馬成義的首級是我的!!”


    此話一出,司馬成義氣急敗壞,怪叫著揚刀殺至,楚佑晟策馬拔刀,利刃相交,發出刺耳的振鳴——司馬成義交手數迴,見佑晟竟是全然不要命的打法,心先怯了數分,行動一滯,楚佑晟步步緊逼,使刀如風飄玉屑雪撒瓊花,刀光劍影竟將司馬成義圍死,一步不得擅動。


    劉遠威護主心切,拍馬來救,卻苦於身陷亂軍,難以脫身,舉目四望但見楚軍一陣掩殺過後,旌旗處處,殺聲陣陣,叫人分不出楚軍還有多少兵馬!心下大急大怒,手裏的長刀早已經因為長時間的砍殺而駑鈍,手裏厚重的血垢幾乎連刀柄都拿不穩,他已經分不清敵我地亂闖亂砍,他隻知道司馬成義若死,就真地完了——他踏著死屍,終於一步一步地靠近二人,吼道:“殿下快走!”一麵就挺刀從後刺向佑晟,成義已經筋疲力盡,他永遠也不能將眼前這個麵無表情的戰鬼和當年正陽宮裏懦弱侍人的貴族想做一人!


    佑晟耳後聽到風聲,忙帶馬一避,司馬成義得了喘息,死命一夾馬肚就想逃開,卻不知正中佑晟下懷,他暴喝一聲:“司馬成義,你死期到了!”便捏緊刀柄,長刀橫掃而上,成義逃命心切,前沖之力極大,那刀鋒竟削過戰馬的脖子,硬生生地砍斷成義的肩膀!


    所有人都驚呆了,那馬慘叫著潑開一腔烏血抽搐倒地,而楚佑晟長刀一挑,已經將司馬成義的首級挑在刀尖高舉過頂,座騎卷流雲四蹄騰空,長嘶不已,他穩坐於上,滿臉的鮮血,稱著他冰冷的雙眸,竟猶如修羅轉世!


    “賊首已經伏誅,爾等還要頑抗?”平地驚雷一聲吼,所有人都呆怔了,似乎隻過了一瞬,長刀箭戟,一發落地,金戈之聲久久震蕩在平山闊野之間。


    “殿下!”劉遠威不敢置信地哀號一聲,可他還來不及向前一步,便覺得胸前一涼,數把長戈透心而過,沾染著他的鮮血的刀刃奇異地閃耀著,他不甘地向前瞪去,眼前那個冷酷地令人膽寒的男人輕巧地拈弓搭箭,銳利的雙眼中滿是刻骨的仇恨——


    “不!!!!”眉心一痛,血漠模糊了他最後的視界,劉遠威一把摔下馬去,再也起不得身。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的那麽容易。


    刺鼻的血腥味瀰漫不散,煙塵迷離中,多少魂魄飛升輕吟而去。


    山唿萬歲之時,佑晟卻緊緊閉上了雙眼——佑寧,你在天之靈,看見了麽?


    大仇得報,為何心裏卻是訣別一般的空蕩。


    贏了?他贏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場戰爭,他永遠是最後的輸家。


    可是,他無法迴頭了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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