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隔空對弈,落子順暢, 仿佛麵向而坐一般。


    「李紅塵對我既有養恩, 也有師恩,我自然有所不忍。」


    太上蒼閉著眼睛,沒有去看,手中白子準確無比地落於左角目, 打吃了陸念慈三枚黑子。


    「但如去腐剜瘡,縱然痛苦, 也隻一時片刻。」


    陸念慈笑了笑, 落子行棋,與對方圍繞角目鏖戰:「所以, 李紅塵是那腐肉爛瘡?」


    「非也。」太上蒼搖頭,抖開長袖, 手指自己鼻尖,笑吟吟道,「我才是那腐肉爛瘡。」


    陸念慈拈棋的手頓了頓,眼眸抬起,幽冷目光仿佛穿越萬裏刺在對方臉上。


    「閣主若是腐肉爛瘡,那收留你的天人師,又算什麽?」


    太上蒼拍著石幾,哈哈大笑。


    「他可比孟嚐君,最擅禮賢下士。彼輩網羅天下人傑,雞鳴狗盜之徒亦能得其重用。我這等腐肉落在江輕雪手裏,也能被他榨出十二分的油水來。」


    這話怎麽聽都充滿譏諷之意。


    但陸念慈委實想不通,太上蒼身家性命盡數掌控於師尊手裏,他此時發難,有何意義。


    「師伯此言是何含義?」


    太上蒼道:「霄河殿尊切勿多想。」


    「我給我那師弟做了百來年的狗,身上狗鏈套了一圈又一圈,人老了,脾氣也順了,還能翻出什麽水花來?」


    旁邊,衛太乙咳嗽了一聲。有些話眾人心知肚明,藏在心裏便好,說出來就是撕破臉皮,惹得兩方尷尬。


    迴頭瞧向大覺師,想徵求他的意思,要不要阻止對方繼續口無遮攔。


    然而,萬歸心斂目垂首,好似神遊天外。


    自他殺了楊素後,便一直是這般模樣。衛太乙雖覺得情有可恕,但暗裏不免鄙夷這位師長的優柔軟弱。


    陸念慈見對方譏諷,反而從容。


    他一直認為,叫得越狂的狗越是外強中幹,不叫狗才要擔心它暗下狠口。


    「既然師伯這般明白,忠心輔佐師尊便是,何必再生怨懟,令師尊憂愁?」


    太上蒼左右掃過兩人,衛太乙與萬歸心顯然是來監視他的,心中一片冰冷。冷然一笑,沒有作答。


    陸念慈淡淡笑著,從懷中摸出一朵桃花,挾於指尖觀賞。


    這朵桃花與白玉京、玉霄天裏,甚至是山野村郭間的桃花並無不同,卻讓太上蒼一眼心驚。


    「他、他竟將這個交給了你。」


    陸念慈手按膝頭,兩腿微分,俯身麵朝東方一禮。


    「好叫師伯知曉,天人師縱然沉睡,亦能掌控全局。」


    「即便裴戎天資聰穎,再行突破;或是李紅塵另有布置,騎兵暗藏。有師尊贈與的這朵桃花在,我們也必將立於不敗之地。」


    「你沒什麽可後悔的。」陸念慈握緊桃花,暢然道,「因為,你始終站在勝者一方。」


    太上蒼神情怔忪,久久沒有動作。直到衛太乙等得不耐,出言提醒,方才迴神。


    他仿佛被抽去了精氣神,麵容驟然有些蒼老。苦笑拈起白子,繼續行棋,隻是心思已不在棋局之上。


    後悔麽?心底有一個聲音問道。


    在慈航大亂中,他漠然已對,隔岸觀火,眼睜睜瞧著學宮被鮮血浸透,蓋因他認為道君敗局已定,不願與李紅塵乘同一葉破舟,最終因江輕雪這道狂浪傾覆。


    很想坦然地說一句「不悔」。


    然而,他真的不悔麽?


    太上蒼環顧四周,風亭水榭,古鬆桃林,講經殿的飛簷掩映於嫣然桃花間。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而他已非花間故人。


    江輕雪想在慈航稱師作祖,自然不想要自己這個師兄礙眼。


    他的名字被江輕雪從慈航道子名錄上抹去,紫微鬥數被江輕雪奪走而不敢再稱「紫薇相師」。


    這樣的贏家,與輸家,又有何異?


    怔怔間,忽念起遠在大漠的談玄。


    也許,他到底是對道君所有愧疚的,因而令自己的唯一傳人追隨在那人身邊,心中輕嘆:玄兒,莫要走為師老路。


    最後一枚棋子落下,兩塊棋枰同時一震,浩大法力蕩散,無聲無息,無影無形。


    蒙蒙清光中,白棋黑子間經緯縱橫,演化成網羅天地的巨網,將雲霄天與流沙海罩於其中。


    每一枚棋子,對應天外一粒星辰,每一種棋式,對應紫薇命盤一種宮位。


    太上蒼掌陽,陸念慈執陰,兩人攜手運轉紫薇鬥數,以棋局演繹玄都大陣繁複變化,令這座絕跡千年的上古仙陣重現世間。


    澎湃法力從體內抽離,陸念慈臉色發白,唇邊溢出血絲,被他悄悄擦去,不願被人瞧見自己的虛弱。


    密切關注他的尹劍心撞見此幕,眼底流露一抹擔心。


    但他明白,自己不能抽身離去,迴到陸念慈身邊。


    玄都大陣正在孕化,當前任務是將聖火點燃的進程拖上一拖,將這齣戲碼演得更真。


    尹劍心忍下擔憂,揚手一招,穹廬中風雲湧動,將明月遮住。


    滴答,一滴月華落入屍骸胸腔,激起層層漣漪。


    明尊遺褪接近蓄滿,隻差最後一格。


    然而,明月被雲海遮住,再無流漿可凝。


    沙海戰場,已至白熱,許多人覺得耳朵聾了,除了吼聲聽不見別的,覺得眼睛瞎了,除了紅色,看不清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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