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那骸骨碾壓而來,裴戎身形一翻,貼著沙麵滾開。


    沙塵揚起,嗆得人連連咳嗽,一隻修長白淨的手將人拽起。


    阿蟾的掌心摸著很舒服,縱使烈日炎炎,他的肌骨亦如浸在水中的玉石般潤澤微涼。


    裴戎甩頭抖落發裏黃沙,橫臂擦了一把臉,道:「這具遺骸是?」


    「摩尼明尊。」阿蟾揚刀點著屍骸的頭顱,那張臉像是風幹的橘皮,眉心印有一道紋路,是聖火紋。


    摩尼教崇拜太陽、月亮與火焰,熱愛一切光明之物。堅信聖火能澄澈心魂,焚燒罪業,引渡信眾前往無量淨土。


    故而教中常以聖火紋裝飾衣衫、杯盞、燈具或是人的身軀。


    裴戎細看之下,發現那火焰紋路凹凸不平,竟像是嵌在皮肉裏的。


    阿蟾瞧出他的疑惑:「不是紋上去的,是用烙鐵燒出輪廓,再將黃金磨成細粉摻入硃砂填色而成。」


    「為培養一位明尊,摩尼教的長老會從虔誠信眾家中,擇出六七歲天資聰穎的孩童,舉行拜火儀式,眉心烙印,喻為以凡身承接聖火。」


    裴戎攀著土垣一縱而上,撿起疊擺齊整的武服、皮靴,迅速穿戴。


    「六七歲的幼童,他們也下得去手?」


    「皮肉燒灼後,常伴以高熱、潰症……有多少孩子能熬過來?」


    阿蟾淡淡道:「摩尼教認為,熬不過去,便是承火失敗的廢物。」


    裴戎冷嗤一聲,手中用力,紮緊腰帶。單手一抄,接住阿蟾拋給他狹刀,掂了掂,與從前那把一般分量。但到底不是同生共死過的,缺了些如臂指使的感覺,隻能將就著用吧。


    「世道崎嶇,人命能值幾分錢?」


    阿蟾兩指相抵一錯,向人攤開,表示一分不值。


    「萬法破滅,人心沉淪,不正等著你這位蓋世英雄,踏破不平,匡扶經緯麽?」


    兩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這時,遠處響起一陣喧囂。


    止住越扯越遠的話頭,裴戎轉身迴望,那骸骨巨船上出現一排白衣身影,仿佛天降大雪將骨船滿覆。


    其中,兩人卓然於眾。


    一者身裹狐裘,巍然端坐。一者長身而立,衣帶當風。


    炯炯目光從陸念慈與尹劍心身上滑過,果然還是來了,裴戎低笑:「我們在這兒聊得起興,可讓一些人好等。」


    「左右不過是我的子孫輩,讓他們多等上一等又如何?」


    阿蟾將淨世斬壓迴鞘裏,越過裴戎,迎向敵人。


    足步一頓,側身,看向裴戎握住他的手。


    裴戎微微笑著,眼卻很沉:「交給我。」


    阿蟾與魔羅向來淡定自如,令人往往忘記他們的困境——容器腐朽,境界倒退。


    裴戎不知道,此刻阿蟾還剩多少實力,他是真的遊刃有餘,還是在忍熬頑扛。


    阿蟾不想說,他也不會問。


    兩人心照不宣,保持一種緘默。


    阿蟾的人站得很高,生來便立於峰頂雲端處。他的心也很高,天生有一種俯瞰蒼生,靜觀歲月的超然灑脫。無論身處何種境地,憂慮、焦躁、恐懼與他無緣。


    他是孤獨的,身邊沒有親人、朋友或知己,孑然一身,獨鬥天下。


    但他又不覺獨孤,因為他從未接受過親人、朋友或知己保護、照拂與幫助,因而不明白何為獨孤。


    而裴戎他,想做第一個能保護他的人。


    第147章 陰陽交割


    裴戎鬆開阿蟾, 握緊刀柄從人身邊走過。


    阿蟾淡眉微斂, 瞳目轉動, 追隨人的身影,手動了動, 似想要抬起阻攔,但終究沒有。


    狂風在兩人間揚起一片沙幕,阿蟾凝目,陡然覺得這道背影有些陌生。


    畢竟, 從前都是裴戎跟在他身後,可憐巴巴, 像頭剛離開母親的小崽子。幾乎沒有什麽時候,走在他的前方。


    骸骨巨舟泊於沙海中央, 逆著烈日, 落下龐大黑影。


    在雪衣霜劍的簇擁中,陸念慈高高在上,俯視獨身行走在陰影裏的裴戎,神情漠然, 仿佛在看一條將死的野狗。


    斂去目中冰冷,向尹劍心示意。


    尹劍心頷首迴應, 一甩拂塵, 雪濤拂尾挽於臂間,踏出一步, 清風遁起,拖起無塵鞋履, 落下骸骨巨舟。


    苦海殺手、慈航劍客全都默契不動,將吹響這場大戰的號角,交給不斷接近的兩人。


    尹劍心麵迎裴戎,揮開拂塵,雪尾凝聚,現出雪寒剔透的風雲怒。


    孤身獨刀走來的青年,眉飛入鬢,一雙狼也似的狹眼半抬,薄唇微壓,抿著下唇被流沙剮出的傷痕。不見輕狂飛揚,隻有經過千難萬阻洗鍊沉澱下的堅忍。


    仿佛又瞧見了那一位的影子,尹劍心心神微恍,但很快收斂,轉動劍鋒,將刺目光線折在年輕刀客的臉上。


    「荒野之上,你臨陣突破,確實令我大吃一驚。」


    「然而,你繼承了你爹的天資,卻沒有繼承他的謙謹。僅險勝我玉樞法身半招,便敢與我決鬥。嗬,不知天高地厚!」


    「你可知,那一次隻為試探李紅塵的虛實,我對你出手時,尚留有三分餘力……」


    不知從何時起,聽人臨陣放完狠話,再還以幾句,成了一個不成文的江湖規矩。


    但裴戎從沒有這習慣。


    距人五步遠時,靴底用力一碾,跨步成弓,右手拔刀,一段怒雪狂濤揚沙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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