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個小時下來,他已經說不出對廉價的即溶咖啡的厭惡,但他需要什麽東西來潤潤略帶沙啞的嗓子。他已經感覺到了吞咽帶來的疼痛。


    大概已經是第五輪詢問了吧?這是員警喜歡的小把戲,他們不停地盤問,必要的時候幾十個小時,等著對手的崩潰。


    謝天麟得到的是不準保釋的待遇,而且毫不停歇的問訊,讓他充分地體會到了自己的受重視程度。


    他感到後腦陣陣的刺痛……該死的後遺症。這幾天攝入的過多咖啡因,讓他保持亢奮的同時,也在蠶食著他原本就所剩無幾的健康。


    他克製著按揉太陽穴的需求——這會給警方以他“即將崩潰”的信號。


    而謝天麟無法猜測,屆時他們會使出什麽殺手鐧,他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他知道現在自己隻需拖時間。畢竟他是花錢雇律師的,所謂的“不準保釋”並非警方希望的那麽無懈可擊。


    楊帆拿起筆錄——這表示他要進行下一個問題了。“那麽……”他的問話被推門而入的一隊人馬打斷。


    “我有專家的證明,我的當事人身體狀況不允許超過二十四小時的超負荷工作。這點在昨天下午十三點一刻的時候,我已經向你們的主管明確表示過。但是很遺憾,你們的監控錄影表明我的當事人,被迫接受你們從昨天下午十三點到現在——晚上二十點三十分三十二個小時十五分鍾的問訊。


    “我已經向你們的主管部門,對這種力逼的行為提出了指控。經查證情況屬實,現在我要帶走我的當事人,到醫院接受身體檢查,這是你們主管部門的簽字蓋章。”


    謝天麟的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的冷笑。他知道他的律師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衝進來打斷他們的問訊,但這不如現在過來直接控告o記探員濫用私刑來的效果震憾。


    下一步,他的律師將證明警方針對他,這很容易。那麽陪審團自然會作出傾向他的決定。


    他注意到楊帆用充滿不甘的怒火的目光瞪視著他,於是他淡淡的笑了笑,道:“我充分相信阿sir們的智商,無論如何,經過這三十幾個小時的講解,你們應該能弄明白這樣一個簡單的經過了吧?我記得警校畢業是有考試的,難道在你們這一屆取消了嗎?”


    他輕聲道,語聲並沒有因為期間所包含的刻薄與挑釁,而喪失了淡定從容的特質,相反,他固有的節奏極好的突顯了他的調侃意味,以優雅得令人抓狂的方式。


    之後,他才站起身,邊欣賞著楊帆努力克製自己的怒火的神態,邊慢慢地向門口退去。


    “你不要太得意!”楊帆從牙fèng裏逼出幾個字來。


    “不,當然不,隻要想想我們所繳納的稅款派上的用途,我已經足夠難過了。”謝天麟迅速迴敬道,然後,他皺了皺眉頭,用拇指按壓首太陽穴。


    走廊裏的燈光比審訊室中的白熾黯淡許多,一時間他隻能看到來往身影的大體輪廓。而這黯淡的光線似乎正在逐漸黑暗下去,他視線中的人影幾乎成了白色幕布上的黑色汙跡。


    “謝先生?”律師注意到謝天麟的異樣,他小心地扶住他的手臂。


    “我沒事。”在牆壁上略靠了三秒,再睜開眼睛時,一切恢複了原狀。謝天麟謝絕了身邊的攙扶,慢慢向樓梯口走去。


    跟警員證、配槍一齊到手的是一頓臭罵。單飛覺得自己近來有夠倒楣,他身邊的人似乎把教訓他當作了業餘愛好,並且你追我趕的,希望能在這種遊戲中表現得最為突出。


    他非常鬱悶地走出警司辦公室,深吸了一口氣,他對自己說——你還是有活路的,下一目標就是找一個願意對你友好的人。就目前的狀況來講,這是個挑戰。


    然後,他看到了迎麵過來的一群人。


    他沒想到,恢複視力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單飛。那瞬間,謝天麟甚至有了逃避的想法——辦什麽不一直模糊下去?


    謝天麟本以為,成年以後自己就再也不會選擇逃避。


    那句被自己強迫忘記的話立刻在腦海裏響起:我想要你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就像有誰用擴音器在他耳邊唿喊一樣,神經性頭痛瞬即擴散到了全身每一寸。他為已經遲鈍了的大腦居然能這樣快速的反應而感到吃驚。


    他不知道,有些事就像他自己的幻想一樣那麽虛無縹緲,真實的隻有傷害,這是他唯一能觸摸到的。


    如果他沒有理解錯的話,那麽單飛是命令他保持距離,永遠都不要再靠近。如果那天晚上酒窖裏的約會不是自己臆想的話,謝天麟猜測,單飛就是已經後悔——這是他最害怕的事。


    單飛後悔,隨之而來的就是對他比以往更深刻的憎惡,一切變得比過去更糟——他為什麽不能克製一下自己呢?如果那時候他沒有誘惑單飛的話,或許單飛討厭他和程度會減輕一點。


    他看到單飛冷淡的瞥了他一眼,黑暗的陰影糾結在那個員警緊繃著的俊朗的麵上,分不清是仇恨還是厭惡。


    單飛一定在恨我,謝天麟絕望地想,他不想對自己失去控製……他會遷怒到我身上,因為是我使他喪失了理智。不管怎樣,他現在已經恢複了正常。


    已經恢複了正常……


    最後一個想法像匕首一樣刺進謝天麟的身體,尖銳的痛楚從後腦擴散開來,每一次唿吸都使痛苦加劇。四肢從軀體分解開來,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喪失對身體的控製權,他沒辦法做任何一個簡單的動作,哪怕是維持身體平衡。


    他看到地麵在貼近自己,但是在感覺到撞擊的疼痛之前,就已經墜入了無邊的黑暗。


    單飛看到謝天麟走在人群中間,就像價值連城的寶物一樣被保護著。他聽說他的律師已經投訴了o記,並且大獲全勝。


    他非要走得那麽遠,令他們之間的仇恨一再飆升,是嗎?單飛煩惱地想,該死!這個黑社會為什麽不懂得適可而止?!


    他憤恨地看著對麵的一群人,確切地說,是謝天麟——是否應該恭喜他這麽快就走出警局?看在他為了建設他們之間已經足夠堅實的壁壘做了這、麽、多、事的份兒上,難道不值得“褒獎”麽?


    ——然後,他意識到有什麽不對。


    謝天麟那淡淡的琥珀色的瞳仁,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樣沉寂,看不到哪怕是一簇往日閃現在其中的炫目火花,那些曾經在哪怕是絕對的黑暗中,也能夠點燃單飛無法抑製的熱情的靈動目光消失殆盡,謝天麟就像一具失去了魂魄的牽線木偶一樣,夾雜在人群中。


    而在單飛審視的目光探求出原因之前,就已經震驚地看到那修長消瘦的身軀驟然倒下——就在他的麵前。


    他還活著,是嗎?


    幾乎是一片空白的腦海裏隻剩下這一句話。


    謝天麟不想動。


    他覺得全身乏力。


    所有的關節都有隱隱的酸痛的感覺。


    他甚至都不想爬起來,給自己幹渴到了極點的喉嚨潤一點水。


    單飛記得自己曾經這樣坐在謝天麟的病床前,其實時間並不久遠,大約一個月前。那時候他才知道,這個看起來光鮮耀眼的黑社會所過的生活,比他能夠想像的要辛苦得多。


    他的健康……即便不算那次非理性的襲擊,他也完全沒健康可言。有時候單飛真的不懂,謝天麟的生活目標似乎單純到了隻有一個——犯法。


    他隻是在努力地做一個好的黑社會,就像有什麽恐怖得無法想像的怪獸在他身後,驅趕著他朝前跑一樣,他那麽拚命。


    單飛知道在審訊室裏待上完完整整的三十個小時,是件多麽殘酷的折磨,精神崩潰是可以理解的,但謝天麟崩潰的是肉體。


    他把手輕輕地覆在謝天麟的臉頰上,慢慢地摩挲著那毫無血色的肌膚。混血的皮膚比亞洲人要蒼白,但是比西方人細緻。


    其實謝天麟像亞洲人更多,他沒有特別立體的五官,線條柔和精緻。這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大多數時間他所散發出的氣質都是相當具有攻擊性的,這就是單飛在謝天麟的辦公室中產生抵製的原因——人類對攻擊的本能防禦。


    他的拇指掠過謝天麟的唇——也是同樣蒼白的——溫潤柔軟,他還記得它的滋味。如果讓他形容,那麽隻有……銷魂。


    他沒見過更誘人的唇。


    如果他不是個黑社會——不是這個黑社會,單飛想,那麽自己會瘋狂地愛上他,完全喪失理智的那種。


    盡管現在……也遊走在危險的邊緣,但他會克製自己想要為他做任何事的衝動。


    他不能。他們是敵人。


    謝天麟聽到單飛在嘆氣。


    在那之前,他首先感覺到的是,幾乎失去感覺的臉頰上溫暖而又溫柔的觸摸。


    他沒有睜開眼睛,因為他擔心自己會把單飛嚇得像兔子一樣地逃跑。


    不,不會。單飛可不是隻兔子。謝天麟在心中否定自己的比喻。


    他是猛虎,但大多數時間,他更喜歡懶洋洋地在太陽下散步。他眯著眼睛,俯瞰整個森林——他是這裏的王,而這個森林裏所有的安寧和幸福都是他的恩賜,如果他想,他就能夠收迴。不允許反抗,沒有人能反抗。


    謝天麟能夠把那幅景象描繪得很細緻,真實得就像他親眼看到。單飛的眼神,那麽懶散,強悍,又桀驚不馴。他那麽耀眼。


    就是這樣的畫麵,謝天麟站在那裏觀看,已經很久。


    他感覺著單飛的溫度。


    如果單飛會這麽撫摸他,那麽就說明這裏沒有別人。謝天麟想,不過即便被人看到,他也不想去害怕。


    他隻想去感覺他的溫度,此刻。


    單飛看到睫毛的顫動。這是從熟睡中轉醒的徵兆——他可是專業人士。


    “我吵醒你了嗎?”他柔聲問,並沒有收迴撫摸著他的手。


    “嗨。”謝天麟張開眼睛,為單飛親昵的舉動而開心,現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依偎向撫摸著自己的那隻手,帶著些謹慎。


    “我……嗯……這是哪裏?”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低沉,開始為此懊惱。這不是他想在單飛麵前表現的完美的一麵。唉,算了吧,看看自己現在狼狽的樣子,足夠打敗沙啞的聲音。


    “理論上是間病房,不過你作為重要證人——你的律師揚言要告死o記——所以二十四小時有警員保護。”單飛想起自己搶著要值頭一班時葉利的表情。他想笑,但最終嘆了口氣。


    “那麽……我睡了多久?”謝天麟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黑著。他不知道這是哪一天的夜晚,相距他摔倒在地的那一刻。


    “準確地說,昏迷了四個小時。”單飛從床頭櫃上拿了杯溫水,餵謝天麟喝下去,“不就是殺人放火違法亂紀嗎?值得這麽拚命去做?”


    謝天麟覺得溫水在某種程度上紆解了嗓子的不適,但他更想念那隻手的溫度。“你就沒想過,也許我不過是在假裝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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