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覺得難吃嗎?”司馬紹問他。


    司馬沖卻像沒聽見一樣,他一勺一勺地舀起那焦糊的粥,吞咽下去,小小的喉結艱難地滑動著,睫毛安靜地低垂,像一個乖覺到可憐的小孩。司馬紹難過得要命,他拿走弟弟的勺子,司馬沖便抬起了漆黑的眸子,困惑般地望著他。


    很久以前,他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司馬沖就喜歡拿這樣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司馬紹,他對他說過,他說:哥哥,我會聽你的話;他說:哥哥,你做什麽我都喜歡。


    真的,就是到了現在,他做這樣的粥,他也喜歡,至少他吃下去了,一口一口……


    真的,這些年他什麽都聽他的,甚至他開不了口的,他也都做了……


    可是,那會是什麽滋味呢?


    司馬紹把弟弟吃過半勺的粥送進自己口裏,焦苦的味道讓他差點吐了出來,可他強迫自己把粥咽了下去,接著是第二口、第三口……


    視線漸漸模糊了,卻不是因為眼前的這點苦澀。這味道他早該咀嚼了,他隻是恨自己,為什麽總是落在弟弟後頭,如果他們在一起註定是要吃苦的,那麽下一次,他能不能趕在弟弟的前頭,替弟弟承擔一點……


    司馬紹望著弟弟,他很想對弟弟說些什麽。可司馬沖卻從他臉上移開了視線,司馬紹看到他又取了個勺子,遲緩地舀起了粥。司馬紹握住他的手:“以後會好的……”


    司馬沖埋著頭。


    那鍋焦粥就這樣被他們在沈默中分吃完了。


    一起生活的第一餐是焦苦的。但是後來,司馬紹想起平城的這個黃昏,想起那夕陽浸染的小小廚房,想到他們的勺子在鍋裏碰到一起的輕微聲響,反而覺得那焦苦裏藏著一種寧謐的香。那是艱難,卻全然屬於他們時光。


    更何況後來司馬紹熬的粥就越來越好吃了,他甚至還學會了幾樣簡單的菜色。每當他們坐在桌前靜靜地吃飯,每當司馬紹把菜夾到弟弟碗裏,或是忍不住伸手輕撫弟弟的腦袋時候,他會有一種幸福的錯覺,當然,這隻是錯覺,因為幸福本該是兩個人的事情。他有時也會有天長地久的錯覺,當然,那也是錯覺,因為郊外的野花開得如火如荼時,匈奴的大軍來圍攻平城了。


    81


    司馬紹曾經說過,李尚拿下的平城是一座孤城,事實也確實是那樣,雖然平城交通還算便利,周圍又有五座大城,然而那都是匈奴的地界,一旦重兵來襲,陽關大道瞬時便成了鬼門關口。


    太寧三年五月初,匈奴三路大軍奇襲平城,東門、西門、北門,三座城門連連告急。李尚他們浴血死守,才沒讓匈奴攻進城來,然而圍城之勢已成定局,到了五月初五,城中便斷了炊煙。司馬紹著人記點匈奴的營壘,發現這三路大軍合起來竟有五萬之多,平城的守軍卻不足九千,更糟的是糧糙業已告罄。


    城頭的李尚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匈奴狗都瘋了嗎?竟發五萬大軍奪一座小城?!”


    “殺雞敬猴,不滅平城,將來還不知要出多少個李尚。”司馬紹淡然一笑:“他們是怕你的。”


    “可他們決意滅我,滅平城?”


    “是。”


    “你說,”李尚抬起頭來,瞪著雙布滿了血絲眼睛:“我們守得住嗎?”


    司馬紹看著他,一語不發。這些天來,他們日夜並肩苦戰,彼此已默契無比,李尚瞧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當下長嘆一聲:“也是,眼下敵眾我寡,更何況我們連糧糙都沒了,拿什麽守呢?可我真不甘心!果真守不住嗎?”


    “那也未必,假如有援軍……”


    “怎麽可能?”李尚苦笑:“江南的皇帝不可能出兵。至於這裏的義軍,”他冷笑一聲:“他們才不會來救我們,他們巴不得匈奴除了我呢,我若死了,他們便少了個敵手。我跟你說,這就是我們漢人的根性,即使已失了北地,即使匈奴這麽欺負我們,也不忘內鬥!義軍跟義軍鬥,皇帝跟臣子鬥,臣子們還要跟臣子們鬥,這江山便是這樣內耗空了的!”


    司馬紹被他說得呆住。李尚這才自悔失言:“我可不是說匈奴好……”


    司馬紹點頭:“我明白。”他扭過臉,望著城下黑鴉鴉的匈奴:“這城也許守不住,但我們可以守下去,也必須守下去。匈奴殘暴,若是棄城,我們也許可以走脫,這滿城百姓卻走不脫……


    “倒不如死守到底,要死一起死,對吧?!”李尚昂首:“放心,我早說過了,有我李尚在,這平城就在!可你呢,”他遲疑了,“你還有弟弟,而且你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人,對嗎?”


    司馬紹背轉了身,長風浩蕩,掠動著他的衣袍,他凝望南方的神情,讓李尚覺得有些陌生,李尚早就知道,他跟他們是不同的,沈默的他總有一種凜然的威儀,仿佛淩駕與這喧囂與戰火之上,仿佛這一切於他隻是一幅隨時可以撤去的布景,他應該屬於另一個地方,一個李尚根本無法想見的所在。


    “我會留下。”司馬紹卻這樣說。


    李尚搖頭:“你不知道圍城有多可怕,我打了十來年的仗,我知道……”


    “我也知道。”司馬紹死死抓著城牆:“這不是我頭一次遇到圍城。三年前,我在一座更大的城,麵對更多的敵軍。那時我也想過死守到底,與城池共存亡。那時,我唯一捨不得的是弟弟,我想送他走,我真是想送他走的,但他迴來了,他去見了我們的敵人,他要用自己換一座城的平安……我本可以阻止的,其實我可以的,但是我沒有……”


    司馬紹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青磚fèng裏,李尚看到鮮血淌了出來,他卻似乎全無知覺:“相信我,我知道圍城是什麽。”


    “那都過去了。”李尚囁嚅著,卻也明白自己的安慰多麽無力,他抓了抓腦袋:“你還是帶他走吧,你們好容易再在一起。你知道,我不會怪你的,兄弟們也好,滿城的百姓也好,沒有人會怪你的,畢竟他隻有你了……”


    “可他會怪我的。如果他還清醒,如果他知道我拋下你們,他一定會怪我的。”司馬紹說著苦笑起來:“他可以容許我為別人犧牲他,但絕不會同意我為他犧牲其它的人,真的,他就那麽傻。我不能讓他失望。”


    李尚愣愣地望著司馬紹:“可留下來隻有死路一條。”


    “我知道。所以我想跟你要兩個人,趁匈奴還沒攻打南門,護送他出城。”


    82


    那天黃昏,李尚和司馬紹第一次離開了北門前線。在南門邊上,李尚看著司馬紹把一件鬥篷裹在司馬沖身上,替他係著領口的絲絛,隻是兩根帶子,司馬紹卻怎麽都係不好,眼看夕陽就要沈下山樑,卻沒人忍心催他。李尚也好,那兩個牽馬的士卒也好,都默默站在一邊,瞧著他們。


    李尚記得,那一天,司馬沖的氣色難得的好,眼睛也格外的亮,近乎天真地仰望著西天的雲霞,李尚甚至覺得他的唇邊含著一絲笑影。四麵的馬嘶人吼他都聽不見吧,也許在他的世界裏,就隻有粉紅的晚霞,也許在這一座圍城裏,就隻有他是無憂的。


    後來司馬紹終於放開了那兩條帶子,手也滑到弟弟腰上,就那樣深深地凝望著弟弟,久得讓旁觀者也要臉紅,李尚以為他會去吻他,李尚都打算迴避了,司馬紹卻放開了弟弟,從袖子裏摸出一封書信,連同韁繩一起交到兩個士卒手中:“這封信請渡河之後再拆。請把他送到信中寫的那個地方。”他握著士卒們的手,重重地搖了搖:“有勞了。”


    李尚嘆了口氣,沖城樓上的士兵點頭示意,於是城門開了一線,當那兩扇笨重的大門再次閉合的時候,他看到司馬紹合上了眼簾。


    “他走了。”李尚說:“我以為他會哭呢。”


    “不會的。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司馬紹仿佛累極了,竟順著牆根滑坐了下去。李尚想去拉他,司馬紹卻將臉埋在膝上猛咳了起來。暮色已經很深了,然而李尚還是看見了,那從他口中噴出的,濺在袍擺上的殷紅血點。


    那晚的戰況異常激烈,司馬紹甚至來不及換掉染血的衣裳,便跟著李尚趕去了北門。李尚要他迴去休息,他搖頭:“迴去我隻會發瘋。”見李尚還是愣著,他苦笑起來:“家裏全是他用過的東西。”他望向被戰火燎紅的夜空:“走吧!”


    李尚無法拒絕。圍城固然是人間地獄,但比起人心的牢籠,也許此時的平城還算一個好地方吧。


    但是司馬紹真的沒有再想過司馬沖嗎?李尚不知道,他隻知道,那一夜在流火飛簧的城樓上,當他們並肩揮刀砍翻一個個從雲梯上爬來的匈奴兵時,司馬紹並沒有失魂落魄,咳嗽常常讓他透不過氣來,然而他緊咬著牙關,手中的大刀落如雷霆。


    當朝陽再次親吻平城塗滿鮮血的城樓時,匈奴終於敗退了下去。李尚望著那退cháo般湧迴平原的匈奴殘兵,以及城下的累累屍身,不禁大笑起來:“又撐過一天!”他晃著業已卷刃的大刀:“就是今天死了,老子也不虧本!”


    司馬紹也笑了,他已經累得倚坐在地上,全靠一柄鋼刀支撐著身體。此刻的他再沒了貴公子的驕矜模樣,和這城頭上的士卒一樣狼狽,卻也一樣令人起敬。李尚蹲到他跟前:“你沒受傷吧?”


    司馬紹搖了搖頭,眺望南方:“你說他們過河了嗎?”


    “過啦,一定過啦!”


    司馬紹寬慰似地笑了。李尚看著他,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送他去哪兒了呀?”


    司馬紹看了看他:“建康。”


    “你們是從建康來的呀!皇城來的人果然不一樣。”李尚在袍擺上蹭了蹭沾滿血汙的大手:“喂,你說你叫邵希庭,你真叫這個名字嗎?”見司馬紹看著自己,他尷尬地笑了:“我不是想探聽什麽,既然是同生同死的兄弟,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說著,他朝司馬紹伸出了手來。


    83


    司馬紹略一遲疑,便牢牢握住了他的手掌。剛要說話,卻見城下跑來一個哨兵,連滾帶爬地衝到二人跟前:“將軍!匈奴陣營裏she出一支飛箭,還連著封信!”說著將一封釘著羽箭的信函呈到了李尚麵前。


    司馬紹見那箭羽斑斕,知道是敵方主將的用器,臉色不禁一沈。李尚也覺出了事態的嚴重,扯開信封,匆匆一讀,頓時勃然大怒,揮起大刀竟將城垛削去了一角。司馬紹心裏別別亂跳,搶過那信函來看,卻見白紙之上,濃墨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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