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司馬沖推到他懷裏,他伸手攬住弟弟,他要娶的人、他娶的人,從來隻該是這一個,從來就隻有這一個。當著眾人,他抱著他的新人,吻上那蒼白的臉頰。


    大夥起鬧:“親嘴啊!要親嘴!”


    他托起弟弟的下頜,誰都以為他要親下去了,然而他突然靠著弟弟的胸膛滑跌下去,他跪在地上,雙手抱著木然的弟弟:“你聽見了嗎?我們會永結同心,你聽見了嗎?你高興嗎?”


    沒有迴答,司馬沖始終茫然望著前方,連睫毛都沒有眨上一下。


    他聽不見。


    當司馬紹終於說出口來,當他們終於獲得祝福。


    他卻什麽都不知道。


    這場歡宴與他無關。


    殘冬將盡的時候,李尚和司馬紹又一道打了幾場漂亮的硬仗。隨著隊伍的壯大、軍械的改進,他們的目標也越來越難纏,李尚一個人帶不過部隊,司馬紹也開始披掛上場。他的騎術本出自名師真傳,從前又統領過數萬兵馬,帶李尚這千百號人自然不在話下,一旦上陣,縱橫捭闔,有如神將。隻是他咳嗽的毛病始終沒好,雖未加重,卻也纏綿不去。


    那一天,天氣晴好,又沒有什麽事情,司馬紹便帶著弟弟到屋外去曬太陽,司馬沖靠在他肩頭,無意識地仰著臉,朝著太陽微微眯著雙眼,那模樣慵懶中竟有一絲調皮的味道。司馬紹不禁抓住了他的手,他迴頭看了哥哥一眼,接著又漠然地調開了頭去。自從來到軍營,司馬沖的精神仿佛好了一些,哭鬧的次數也比以前少,隻是對外界的反應依然遲鈍。


    “喂,你們在這裏啊!”李尚不知從哪兒跑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司馬紹旁邊。


    司馬紹跟他閑聊了兩句,忽然覺得胸口發悶,他連忙掩住了嘴巴,一陣猛咳已沖了出來。李尚見他指fèng裏隱隱透出血色,不由瞪大眼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硬是將他的手指掰了開來。


    “喂!你怎麽吐血啊!”李尚大嚷起來。


    司馬紹急著要抽手,李尚卻怎麽都不肯放。司馬紹氣得臉都白了:“放開!我弟弟不能見血!”


    李尚一愣,想要放手卻來不及了,司馬沖不知怎麽的忽一轉頭,已然瞥見哥哥掌中的鮮血。


    72


    “啊──”他尖叫起來,整個人往後急仰。司馬紹連忙托住他,才沒讓他摔下凳子。


    李尚見司馬沖掙紮踢打,鬧得不成樣子,他想上前幫忙,卻被司馬紹狠狠瞪了迴去。李尚萬分無奈,隻好站在一邊。許久,司馬沖哭得倦了,才蜷在司馬紹懷裏,漸漸安靜下來,鼻翼卻仍翕動著,眼圈也還紅著。司馬紹心疼弟弟,自然不會對李尚有好臉色。李尚卻渾然不覺,他在司馬沖跟前蹲下,探頭看了看:“不哭了啊?”見司馬紹不搭理自己,他搓了搓大手:“哎,我去找個大夫吧,幫你們倆都瞧一瞧。”


    司馬紹不禁苦笑:“不必了,都看過大夫的,沒有用。”


    “那……”李尚想了想:“他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該不是天生的吧?”


    “當然不是。他原來很懂事,非常的乖,又非常聰明……”


    “那是你把他害成這樣的了。”李尚忽然道。司馬紹一怔,卻見李尚晃著大腦袋繼續說了下去:“你看你,什麽都幫他做,梳頭也好、穿衣服也好,連吃飯都用餵的,把他寵成一個廢人了。”


    “他的手……”


    “我知道,少一根食指,拿筷子不方便,對吧?但不方便可以練啊,再說用勺子總可以吧。我這裏有的是瘸了腿的、少了胳膊的,還不是都靠自己活了下來。還有,你別跟我說他腦子不好啊,你要真喜歡他,就不會把他看成廢物。”


    “兄弟,”李尚拍了拍司馬紹的肩膀,“你不能總這樣護著他,不然他永遠不會保護自己,永遠隻能依靠你,那也可憐了,他得有他自己啊。”


    李尚的話說得容易,真要做起來卻絕不是那麽簡單。司馬紹第一次教弟弟脫衣裳的時候,自己幾乎被逼瘋了。他早就知道弟弟會學得很慢,但是他不知道,當弟弟殘缺的手笨拙地拽著衣帶時,那光禿禿的指根會一次次地從他眼前晃過,而他的心髒簡直要被這景象撕裂了。他真想撲上去抱住弟弟,跟他說:我們不練了,我會幫你穿一輩子衣服。但他知道不可以。假如他阻止了,那麽他絕不是為了弟弟,而是為了自己。


    王應曾經說過:你真該看一看他變成了什麽樣子,那是你的報應!


    王應說得對,這是他的報應,是他早應領受的懲罰。隻是這一切來得太遲,太遲、太遲了,而今他心如刀割,卻已於事無補,他隻能坐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弟弟,看那瘦削的孩子垂著頭,機械地扯著衣襟,摸索著找他自己的路。


    “嘩啦──”衣服經不起扯,撕裂的布帛萎頓下來,他看到弟弟裸露的肩背,漂亮得叫人心悸的蝴蝶骨,還有那醜陋的,早已癒合卻永遠無法褪去的鞭痕。


    他真想閉上眼睛,但是他不能,他抓起弟弟少了一根指頭的手,重新放到衣帶上,他說:“再來一次。”


    他知道,也許弟弟永遠都聽不懂,但是還得再來一次,一次又一次,他這樣要求自己。


    然而慢慢的,他發現弟弟很乖,即使變成了這樣,司馬沖還是那麽的乖,隻要他把弟弟的手放迴衣帶上,那孩子就會繼續跟衣帶糾鬥,一次又一次,仿佛永遠不會疲倦。


    司馬紹的眼睛漸漸濕了。後來,夜幕垂落下來,再後來,油燈都熄滅了,大家都說:快睡吧。司馬紹嘆了口氣,把手伸向弟弟的腰間,然而他摸到的卻是業已解開的腰帶。弟弟低著頭,缺了食指的手放在膝蓋上。他握住那隻手,顫抖著吻住了斷指的根部。


    73


    從解一根腰帶,到自己穿衣,到握勺子,再到梳頭,司馬沖緩慢、笨拙地學習著,他的衣裳穿得亂七八糟,頭發也挽得亂蓬蓬的,有時勺子拿到嘴邊卻忘記了吃,粥便順著下巴直滴下去。可即使粥已糊濕了衣襟,司馬紹也不再幫他收拾,頂多把手帕放到他麵前,讓他自己去擦。


    這一切周圍的人都看在眼中,有人就開始議論,更有無聊之輩趁著司馬紹走開的時候,去找司馬沖的麻煩。他們從他手裏奪過勺子,“噹噹”地敲他的碗:“喂,小瘋子,你哥哥呢?他不管你了?”


    司馬沖低垂著眼睛,直直地伸出手要拿迴勺子。


    他們自然不肯給他,戲弄了他好一會兒,為首的那個才趴在桌上,一手支肘,一手把勺子放到他鼻子前麵:“來拿啊。”等司馬沖抓住了勺柄,他又不肯放手了,盡情欣賞著司馬沖憋紅了臉的模樣。一旁有人看不過眼,上來勸解:“欺負他幹嘛?他哥哥就要迴來了。”


    “他哥哥?他哥哥已經不要他了。喂,你哥哥不要你了,對嗎?”那人托起司馬沖的下頜:“跟我說:‘哥哥不要我了’,說了,我就把勺子還你。”


    司馬沖的臉被抬成不自然的角度,雙眼被迫注視著男人,於是大家第一次看清了他總是籠在睫毛裏的眼眸,那是一雙灰沈沈的,茫然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算了,別鬧了。”有人開始退卻。卻也有人還在起鬧:“說啊,說你哥哥不要你了!”


    “說!”男人加大了手勁。


    司馬沖疼得蹙起了眉,那份疼又從他的眉峰映入了眼底,於是一層半透明的液體湧了上來,他翕動著唇,仿佛在說什麽。


    “大聲點,我聽不見。”男人又湊近了一點。


    “砰──”


    半碗冷粥連同厚重的陶碗一起扣在男人頭上。


    司馬沖仍然靜靜坐在原地,仿佛剛才拿碗扣人的根本就不是他。


    眾人先是愣住,繼而哄堂大笑。


    惱羞成怒的男人抓下陶碗,剛要朝司馬沖撲去,卻被幾個突然出現的校官牢牢架住:“李將軍早有嚴令,不準同袍相欺。你違反軍令,等著瞧吧!”


    不遠處的樹蔭裏,李尚沖那幾個校官點點頭,接著長長舒了口氣,拿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司馬紹:“喂,你可真能忍啊,看到弟弟被欺負,居然不馬上去幫他,反而來找我。你就不怕那人逼得他發病?還是你知道,他一定能保護自己?”


    “我不知道。”司馬紹順著樹幹滑坐在地上,悄悄攤開了從剛才起就一直緊緊握著的雙手,掌心裏有一排觸目的血月牙兒,那是指甲嵌入肉裏的印痕。他怎麽可能放心呢?他苦笑了一下,抬起頭來,凝望遠處的弟弟:“可我總得放手,不是嗎?總有一天,我會不在他身邊。”


    “喂!”


    “我不是說喪氣話。過去我總覺得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小弟弟,是我最心疼的孩子。可是,他應該長大,即使沒有我,他也該過得很好。事實上,他也確實比我們想得更能照顧自己,不是嗎?”


    “你啊,”李尚瞪他,“嘴上說得好聽,心裏哪曾放下過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整天遠遠盯著他呢。你是看不到自己的臉,繃得啊,我看了都揪心,煩!”


    兩人正說話間,校官們已將欺負司馬沖的家夥押了過來。李尚走上去,照著那人麵門就一個嘴巴:“你行啊!欺軟怕硬!”說著揪著那人脖領扔到司馬紹腳邊,指著他道:“這人我就交給你處置了,扒皮、抽筋隨你的便!”


    司馬紹點點頭,他俯下身,平視那驚慌失措的男人:“我告訴你:我要他,隻要我活著,就不會不管他。”


    那人已嚇得連頭都不會點了,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整個人抖得就跟篩糠一樣。司馬紹朝他伸出手來,他本能地往後仰,不料司馬紹卻解開他身上的繩索,一把將他拉了起來:“明天上陣好好殺敵。”


    男人瞪著司馬紹,怎麽都反應不過來。李尚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腳:“還不滾迴去睡覺?有勁別對自己人使,留著對付匈奴去!”


    74


    男人看看李尚,又看了看司馬紹,這才羞紅了臉,慌慌張張地跑開了。


    眼見那人去得遠了,李尚斜眼瞧著司馬紹道:“讀過書的人就是會賣人情,收買人心。”不等司馬紹發話,他又笑著說:“喂,自從你來了以後,我們的人馬可多了三成了!我算過了,不用等夏天了,我們現在就可以去端平城。那邊的守將為人苛酷,老百姓都恨死他了,人心向著我們,我們一定會贏!”


    司馬紹點頭:“平城那邊並不知道你已坐大,出其不意,應該能夠拿下。隻是平城城防堅固,有一場硬仗要打,即使費力拿下,也隻是一座孤城,周圍的匈奴定要伺機反撲,以後的日子隻怕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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