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藝迴到自己屋裏,抹著眼淚,迷迷糊糊便睡了過去,到了後半夜,依稀聽到什麽聲響,便又坐了起來,仔細分辨才知道是司馬沖住處傳來的笛音,那調子斷斷續續的,零零落落不成章法,笛子又是斷過一迴的,補得再好,聲音也沒了往日的清亮,嗚嗚咽咽,聽得人心中憋悶不已。


    到了次日,眼看已過中午,司馬沖還沒有起身,房門也緊緊閉著,言藝實在放心不下,隻得去叩門,可拍了半天門板,裏頭也沒人答應,言藝再顧不得什麽,忙命家丁撞開了門,卻見司馬沖合衣倒在床上,整個人蜷成一團,厚重的鉛粉也蓋不住臉上病態的cháo紅,言藝叫他,他卻全無反應。


    言藝急得汗都下來了,當下命人去請王太醫,想要飛報宮中,可司馬沖這場病又不是隨便可以說的,隻得壓下,想來想去,偌大一個建康城,竟隻有郭璞是能商量的,急忙又差人去請。


    郭璞的府邸離司馬沖住的地方不過一箭之遙,不一會兒,郭家的四兒便到了,卻說郭璞一早已被王敦召去了石頭城大營,又問世子怎麽樣了。言藝雖然有些失望,可四兒畢竟不是外人,便將四兒引進屋內,又將司馬沖戒藥的事情大致說了,隻是隱去了司馬紹夜探那一節。


    兩人說著話,便到了司馬沖床前,此時言藝已替司馬沖蓋上了被子,可看到司馬沖臉上的殘妝,四兒還是猜得出司馬沖這病因何而起,他自己在王敦手裏吃過苦,便比言藝明白許多,當下低低道:“世子身上怕是有傷。”


    說著,四兒伸出手來,輕輕掀開了被子,又去解司馬沖身上的衣裳。外衣褪下去,兩人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隻見司馬沖的中衣斑斑駁駁全是幹涸的血漬,那血不是滴上去的,而是從裏頭滲出來的,連皮帶肉,叫人心驚。


    四兒不敢再妄動,眼眶一熱,淚便掉了出來。


    這時,司馬沖微微地“哎”了一聲,仿佛是醒了,眼皮卻睜不開,翕動著嘴唇,渾身發顫。四兒知道他疼得不行了,忙對言藝說:“快拿五石散來,吃了會好些。”


    言藝卻搖頭:“藥都扔了,他戒了。”


    “人都要疼死了,還管戒不戒藥?”四兒一急聲音都高了起來。


    話音未落,垂在床邊的手卻被司馬沖一把攥住了。


    “我……不吃藥……”司馬沖的聲音極弱,真跟一縷遊魂似的,手心卻是滾燙。


    四兒急得跪在他床前:“我的世子,這個時候戒什麽藥?您熬得過這痛?”


    “答應過……我……答應過他……”


    四兒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胡話,不由抬眼向言藝望去,見言藝不住抹淚,他霍然明白過來:“是太子嗎?”7ce668c我用苛:)授權轉載 惘然【ann77.xilubbs】


    正在這時,僕役來稟,說是王太醫到了,四兒隻得將一肚子的話統統吞了迴去。


    王雪坤到底老成,到了床前,沒問一句廢話,速速診過脈象,開出了方子,吩咐僕役抓藥煎了,又讓人拿來一盆溫水,望了一旁的言藝、四兒道:“這衣裳粘在身上不是辦法,二位替我搭把手吧。”


    四兒與言藝對視了一眼,二人默默上前,扶住了司馬沖,王雪坤用棉布沾了溫水,慢慢地把把司馬沖身上的衣服沾濕了,他動作已放得極輕,司馬沖的眉尾還是不住顫動,額上的汗珠更是如雨紛落。


    王雪坤見血差不多都化開了,低低對他道:“世子,你須忍一忍。”說著,拿指頭捏住了衣服,一點一點往下揭。他手上已放了十二萬分的小心,怎奈那衣服吸飽了血,已跟皮肉生在一起,揭開一寸,便似剝了一寸的皮。


    到了後來,言藝跟四兒都別過了臉,不敢再看。


    等王雪坤替司馬沖脫盡汙衣,上過藥,裹好了傷處,日頭已然偏西。這時方子上的藥也已煎好了,王雪坤便餵司馬沖服了藥。那方子裏有鎮靜安神的材料,司馬沖喝了,倒也睡過去了。


    言藝看外頭天色不早,又知道近來司馬睿身子也不好,時時要傳太醫的,他唯恐耽擱了王雪坤的正事,便道:“王太醫您若有事就先請把,我們會看顧世子的。”


    王雪坤聽了卻隻是搖頭。


    又坐了一會兒,天色愈來愈暗,隻聽外頭人聲喧嚷,有人罵罵咧咧一路衝來,到了門前,將門板擂得山響:“怎麽還不出來?端什麽臭架子?還真拿自己當王爺了!”


    另一個聲音是司馬沖的僕役:“軍爺,世子真病了,起不來了……”


    話音未落,那僕役慘叫一聲便住了嘴,顯然挨了打。


    言藝聽到這裏,再也按捺不住,王雪坤卻搶在他的前頭,一把抽掉了門閂,外頭的軍士正猛擂門板,收身不住,顯些跌了一跤。王雪坤不等他站穩,一聲斷喝:“你反了麽?!小小一個士官,敢在東海世子門前撒野!”


    軍士被他劈頭蓋臉一頓罵,竟有些懵了。王雪坤一擰身,指著床上的司馬沖道:“世子受了重傷,命在旦夕,你這樣大吵大嚷,是要逼死他嗎?世子若有好歹,王將軍會放過你嗎?迴去稟報你們王將軍:世子傷重,三五日內不宜行走。”


    “你是誰?”軍士終於憋出一句。


    “太醫王雪坤。”


    王雪坤說著,“砰”地合上了門板。迴轉身來,卻見四兒和言藝怔怔看著自己。


    “王太醫,您不怕王敦嗎?”四兒低聲問。


    “怎麽不怕?隻是忍無可忍。”王雪坤說著收拾起藥箱,他向榻上的司馬沖望了望:“再者,世子太苦了。”


    王雪坤走後,四兒和言藝一起守著司馬沖,言藝到底年紀大了,又連日憂慮,身心疲憊,漸漸便盹著了。四兒也不去叫醒他,獨坐床邊,盯著司馬沖浸在月色裏的臉。到了後半夜,司馬沖慢慢睜開了眼,他乍然醒來,神誌還不那麽清楚,見床前有個黑影,便歡喜起來:“紹。”


    四兒由他握著自己的手,輕輕道:“世子,是我。”


    35


    司馬沖微微一愣,漸漸鬆開了手。四兒見他嘴唇都焦裂了,知道他渴了,便傾了盞茶給他,他並不接,轉頭望著窗外白團團的月亮問:“這麽晚了?不行,我得去石頭城。”


    四兒又是氣急,又是疼惜,按住他道:“您都這個樣子了,還去什麽石頭城?王敦派人來找過你了,被王太醫罵了迴去。你就好好將養幾日吧。”


    司馬沖病得有些迷糊,四兒這番話,他聽著也是似懂非懂的,嘴裏不禁喃喃:“我得去……你不知道王敦這個人,他若惱了,會遷怒我爹和紹的。他忌憚著紹呢,一直想除去他……”


    “您管太子作什麽?!”四兒不覺拔高了聲量:“他……他是那麽有打算的人,倒是你……”他盯著司馬沖,像是要說什麽,嘴唇顫著,猶豫不定。半晌,四兒嘆了一聲,垂下眼去:“這樣的亂世,誰都顧不得誰,至親骨肉也是一樣。我就是被親娘賣了的,她不是壞人,她心很軟的,但是沒有辦法,我下頭還有六個弟妹,他們都要吃飯。世子,我拿你作比,你不要生氣,其實你和我都是一樣的……”


    司馬沖蹙眉望著他,四兒隻當他在生氣,誰料他卻伸出手來,輕拭四兒的臉頰。


    “世子,我沒哭。”


    司馬沖伸出另一隻手,默默把他攬進了懷裏。四兒靠在他身上,聞著他衣裳裏的藥味、淡淡的血腥氣,多年未流的淚,竟無聲無息地淌了出來。


    司馬沖身上到處是傷,四兒這樣依著他,難免觸到上處,他疼得冷汗都沁出來了,卻沒有吭聲,隻是抱著四兒,輕輕地撫著這個孩子。待四兒收起眼淚,這才發現弄疼了司馬沖,四兒羞慚不已,忙直起身來:“世子,你心太善。”


    司馬沖隻是笑笑,他有些倦了,便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卻聽四兒低低道:“這樣不行的,會害死你的。世子,你知道嗎?”他頓了頓,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其實太子什麽都知道。”


    司馬沖眼皮微微一跳。


    “他知道您沒有走,也知道你去石頭城見了王敦,這些他都是預先就知道的;兩年前,您去吳興的時候也是一樣,他知道您在哪裏,也知道您應承了皇上什麽。這十幾年,您的一舉一動他都了如指掌,不單是您,其他的兄弟也是一樣,他的眼線布得極廣……”


    “別說了。”


    “世子,我家郭大人是太子的莫逆之交,他是為了太子,才來跟您結交的!”


    四兒的聲音並不大,這句話聽在司馬沖耳中,卻仿佛靜夜裏劈下個焦雷。


    他忽然明白了。


    難怪四兒說,他的一舉一動紹都一清二楚,那是因為紹在他身旁早早布下了一枚棋子,他最好的朋友,凡事都找來商議的朋友,竟是紹埋下的眼線。這麽多年,郭璞瞞著他,紹瞞著他,他們裝作互不理睬、各行其是,其實卻是一路的,這世上他最信任、最依賴的兩個人都在騙他……


    “世子,我知道您怨我家大人,可他一直是疼惜您的。他帶著您瘋玩,帶著您吃藥,固然是想讓您分心,斷了太子這邊的念頭,也是看您實在太苦,想讓您快活一些。那日您決議去石頭城,他也猶豫過,差我飛報了太子,問要不要留住您,是太子親口說由您去吧……”


    “別說了!”


    “世子,您還不明白嗎?是太子把您送給了王敦!”


    司馬沖抓起被子,一把蒙住了頭,他怎麽不明白呢?他都明白。可他不願去想,這些年他活得渾渾噩噩,可總還抓得住點東西,那一點微小的、苟且偷生的愛,這世間再亂再髒,自己再是不堪,他對紹的那份心、紹對他的那份心,卻總是幹淨的。他想不到,他連這個都守不住,也許一切都是海市蜃樓,從來沒有存在過,他所守望的僅僅是一個幻像。


    36


    司馬沖在床上躺了三天,沒有說過一句話,言藝餵他吃藥他就張口,乖覺得讓人害怕。同樣令人不安的,還有王敦的動向,四兒告訴言藝,自那日去了石頭城,郭璞連著三天都沒有迴府,隻是稍來口信,說有要事。


    街麵上更是流言紛紛,有人說王敦到將近建康一年,朝中的對頭該罷的罷,該殺的殺,收拾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迴武昌去過年了。也有人說,司馬睿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王敦隻怕是不走了,就候著司馬睿一死,好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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