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沖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一陣歡喜、一陣痛苦,這話聽進耳裏,也是模模糊糊,似懂非懂的,可眼淚也止不住,順著眼角直滾到枕上。


    24


    等他們收拾了雲雨,日頭早就破雲而出,司馬沖的身子也暖了迴來。司馬紹自己穿好衣裳,又像過去那樣,把司馬沖抱到膝頭,替他一件件地穿戴起來。司馬沖捨不得放開哥哥,才穿好一個袖子,就又攬住了他的脖子,仿佛一鬆手,哥哥就要跑了,再不迴來了。


    司馬紹拿他沒有辦法,隻好由他膩著自己,一邊幫他係著衣帶,一邊道:“以後別吃五石散了,酒也要少喝,別什麽人都理……自己的身子自己要愛惜。”


    他說一條,司馬沖就漫應一聲,應得多了,司馬紹不禁拍他:“你到底有沒有聽?”


    “不知道……”司馬沖說起話來,仍有些鼻音,可見藥勁還沒過完:“不過你說什麽,我都會去做……隻要是你說的。”


    司馬紹被他說得心裏發軟,便抱住了他。司馬沖也就勢把臉頰跟他的貼在一起:“隻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什麽都聽你的……我本以為隻要你記著我、我記著你,在不在一起,根本無所謂……但是我錯了……紹,我不能沒有你的……想到你成了親,想到你跟別人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紹,”他攬緊了哥哥的脖子,“你不會再離開我了,對不對?我們永遠永遠在一起了,對不對?”


    “沖。”司馬紹捧住他的臉,凝視著他:“我是不能走的。我是太子,我不能丟下爹一個人。”


    “可是……”司馬沖定定地看著他,腦子轉不過來,眼淚卻先掉了出來:“王敦不會放過你……他也不會放過爹……”他忽地攥住了哥哥的手:“我們一起走吧,帶上爹一起走。”


    “沖,你知道不可以。什麽叫一國之君,別人打進皇城,就逃跑嗎?”


    “可是……可是……”


    “沖,你聽我說。我已經安排了一隊人馬,在朱雀橋下接應你,他們會護送你迴毗陵的,那邊是你的封地,隻要你迴到了那兒,王敦就不敢拿你怎樣。本來我該自己送你的,可時候不早了,我得快些趕迴宮去,爹一個人在那兒,我不放心。”


    說著他抓過自己的鬥篷,圍在司馬沖身上:“那些人都是我的心腹,見了這鬥篷,就知道你是誰了,你騎我的馬去。”


    司馬沖聽了這番話,卻隻是搖頭,雙手死死抓住哥哥:“不要……”


    “沖!”


    “如果沒了你,我活著做什麽?這兩年裏,我一天天看著自己爛掉,我以為自己爛光了,你也不會看我一眼,我已經死心了,可你又迴來了。你知不知道,隻有你摸著我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活的,我跟別人做,身子再快活,這裏……”他拉過司馬沖的手,貼到胸口:“這裏是死的……不會跳……真的,我很久聽不到自己的心跳了……現在我好容易活過來,你又要丟開我嗎?我不走,我寧可跟你死在一道!”


    “沖,你怎麽總是不記得,你姓司馬!”


    這話說出來,司馬沖便是一怔,他盯著哥哥的眼睛,慢慢地鬆開了手:“你來找我……你送我出城……隻因為我姓司馬?”


    “你知道不是的。”司馬紹攥住他的手腕,“這兩年,你以為我好過嗎?你以為我就不想來找你嗎?可我不能,如果見了你,我一定放不下的。可我畢竟是太子,不能那麽任性。”


    “沖,不單單是我,你也不能任性。萬一我和爹有什麽不測,匡扶晉室的擔子,就要由你來扛了。你是爹親生的孩子,又有東海世子的頭銜,毗陵封地廣袤,假以時日,休養生息,未必扳不倒王敦。”


    “扳倒了王敦又如何?”


    25


    “扳倒了王敦又如何?”司馬沖抓著他兩隻手,眼淚直滴到他手背上:“如果隻剩我一個人,那有什麽意義?你怎麽總不明白,我要的……我要的不過是……”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司馬沖搖頭,他緊咬著嘴唇,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紹,有件事你一直不知道,其實我很早、很早就喜歡你了,你總當我是小孩子,才會那麽粘你,其實不是的,我是有心的,所以我才會對你說‘得連城璧,不如得神仙池’。後來,聽說你為我起了西池,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那晚我在佛前許願,若能得你垂青,就是永墜阿鼻地獄也甘心,老天要怎麽罰我都可以……你一定想不到吧,十二歲的弟弟是那樣的……”


    “可是,我想不到天會這樣罰我,我想不到二哥會死,會出那麽多事,王敦會打進建康。我以為它隻會罰我一個人的,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假如讓我重新選過,我絕不敢那麽貪心。”


    “紹,其實……你不跟我在一起也可以的,你要娶別人也可以,甚至……你不喜歡我了都可以,但是,我希望你好好的,我希望能常常見到你,像哥哥、弟弟那樣就好了,你能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話,你能對我笑……你也好、爹也好,弟弟們也好,都能平平安安的……那樣的話,就好了……”


    他越說聲音越低,整個人也朝前俯去,恨不能把自己沒入塵埃。


    “傻孩子。”司馬紹嘆息著攬住他,埋下頭吻他的頭發:“沖,你會那麽吃藥,那麽不愛惜身體,不僅僅是在氣我,也是在懲罰自己吧?你以為那樣,老天就可以放過我,放過其他人了?”


    “我不知道……”


    “沖,你聽我說。即使我跟你什麽都沒發生過,二弟還是會死,王敦也還是要兵臨城下,那跟你沒有關係,要怪隻能怪我們生在了帝王家。既然姓了司馬,受百官朝拜、萬民供奉,就不能僅僅為自己活著。”


    說著,他輕輕梳理弟弟的頭發:“你看,眼下建康的城防雖然潰散,但京畿護衛還在,再怎麽說,湊上百來個人護送爹爹出城,還是可以的。但他絕不會走,我也不會,因為他是皇上、我是太子,這個時候,我們就該留在這裏,哪怕是引頸待宰,也是我們的職責。天下人會知道,司馬氏沒有畏怯,更不會屈服。匈奴人殺了湣帝,有爹爹在建康起事,這一次,王敦就算殺了爹爹、殺了我,也還有你。……沖,你會把毗陵變成第二個建康,對嗎?”


    司馬沖聽到這裏,攬緊了哥哥,一個勁地搖頭。司馬紹不再說話,拿鬥篷包住了他,抱小孩一樣將他抱下了樓,夥計早已牽過馬來,司馬紹將司馬沖放到馬上,一邊替他拭淚,一邊道:“好了,別讓軍士們看到這個樣子,往後你就是大人了。”四顧無人,他忽然湊近過去,在司馬沖唇上蓋了個吻。


    司馬沖伸出手來,想要再抱他,他卻狠下心腸,在馬臀上猛拍了一下,司馬衝下意識地環緊了馬脖子,再迴頭望去,塵埃滾滾,哥哥的身影已越來越遠。


    26


    日頭慢慢爬上中天,往常這個時候,朱雀橋一帶再熱鬧不過,可此時卻是冷冷清清,店鋪也好、人家也好,都緊緊合著門板。司馬沖這才覺出,叛軍真的是到了城下了。


    司馬沖明白,他該聽哥哥的,立刻去朱雀橋頭。就像紹說的那樣,他們活著,首先是為了這個姓,其次才是為自個兒。可是他又模模糊糊地覺得,也許路並不隻這一條,也許他不用去毗陵。突然,他想到了什麽,頓時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再次見到司馬沖,郭璞顯得有些吃驚:“你怎麽迴來了?”


    一旁的四兒頓時垂下了眼去,不用說,司馬紹來找司馬沖的事情,他已經告訴了郭璞。


    司馬從脫下鬥篷,緩緩地疊好了,抱在手裏:“王敦不是一直叫我去武昌,一直想見我嗎?眼下他都到石頭城了,倒不請我去了嗎?還是,”他微微一笑:“他原打算殺了皇上,再讓你綁我去見他?”


    被他這麽一說,郭璞臉色都變了,急忙摒退了四兒,掩上房門,低聲道:“世子,我跟王敦是走得近些,但絕無弒君謀逆之心。你看,太子來找你,我明知他要送你走的,也未阻攔,更沒跟王敦報信。怎麽說,你我也是忘年之交,連這點你都信不過我嗎?”


    司馬沖望著他一聲不吭,心裏卻也軟了下來,時局動蕩、君弱臣強,也怪不得郭璞依附王敦,其實滿朝文武又有幾個不是這樣,都是些牆頭糙,哪邊風大就往哪邊倒了。


    “世子……”


    郭璞還要說什麽,司馬沖擺了擺手:“別這樣叫我,聽著都生分。景純,我即刻就要見到王敦,你能幫我安排吧?”


    郭璞點了點頭:“這倒不難,隻是……”


    司馬沖把鬥篷放到桌上:“景純,我知道許多事情你都看在眼裏,但你沒跟人說,往後你也不會跟任何人說吧?”說著,他把鬥篷推到郭璞麵前:“這是他的衣裳,你幫我保管吧。我這一去,再沒臉穿著了。”


    郭璞怔怔地看著那鬥篷,半晌才伸出手,接了過去:“你放心,我不跟人說一個字的。可是,”他抬起頭來,盯著司馬沖:“你真想好了?”


    司馬沖把哥哥的鬥篷和馬都留在了郭家,郭璞給王敦修書時,他就站在一旁,一字字看郭璞寫下,到了這個時候,他反而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平靜。郭璞送他上牛車時,他還笑了笑:“景純,那馬有些欺生,你多費心吧。”


    等牛車駛近石頭城已是黃昏,司馬沖拿出郭璞的書信,兵丁進去通報了,不多時便將司馬沖引進一頂大帳,帳中擺了幾十條幾案,卻空空蕩蕩不見人影。帶路的兵士請司馬沖落座,又端來了美酒佳肴,滿滿當當擺了一桌。


    司馬沖隻當王敦就要來的,攥著衣擺,閉目而待,誰知坐了半天,眼看著天一點點黑了,月亮都爬上了半空,帳外才響起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響。


    他正了正衣襟,舉目望去,卻見兩個軍士掀開了帳簾,手中刀戈一架,在帳門內又立了道刀門,等了片刻,隻見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探了進來,低伏著從刀戈下走過,待那人直起身來,司馬沖不由愣住了,來人竟是王敦的堂弟,中書事王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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