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坤聽到這裏,雖然不甚明白,也猜到最後這兩句,定是在罵司馬紹了。他一個官小職卑的太醫,突然撞見了皇帝的家務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得低了個頭,恨不能縮進地fèng裏去。


    這樣一來,目光便掃到地上的一雙手,王雪坤看那衣袖的顏色,知道是司馬沖的,隻見那雙手撐在地下,瑩白的指頭死死地摳著堅硬的青磚,因為太過用力,筋脈都從白皙的皮膚底下凸現了出來,司馬睿罵一句,那隻手便多用一分力,到了最後,指尖都磨破了,殷紅的鮮血從裂開的指甲fèng裏慢慢滲出。


    王雪坤看得觸目驚心,卻聽司馬睿一陣急喘:“下作至此,還活著幹嘛?!”接著又像是抓了什麽東西扔出,隻聽“叮”地一聲,那東西摔到地上,王雪坤偷眼瞥去,隻見是一個壽山石的鎮紙,一角已經沾到了血,又有血點子“啪啦、啪啦”地掉在地下。


    王雪坤到底是醫生,本能地抬眼,但見司馬紹標槍一般跪在那裏,額角已是一片鮮紅,血水還在不斷外湧,麵色慘白,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倒是司馬沖當下便哭了出來,整個人伏在地上,不住地用頭撞地。


    再看榻上的司馬睿,麵如金紙,已然氣厥。王雪坤再也顧不得別的,忙去掐他的人中,又以金針刺穴,忙碌了半天,司馬睿才緩過口氣,微微地睜開了雙眼。


    這時外麵已經變了天,悶雷滾過,唿唿的風聲便挾著雨點砸落下來。司馬睿仿佛也聽到了,嘴唇掀動,王雪坤湊近去聽,才知道他在說:“紹,跪到院子裏去。”王雪坤百般為難,卻也不得不把話傳給司馬紹。司馬紹朝父親深深一拜,膝行著向外挪去,司馬沖剛要跟上。王雪坤卻叫住了他:“三世子,皇上叫您留下。”


    這一晚,王雪坤把脈、開方、煎湯熬藥,直忙到深夜。雨已不知下了多久,司馬沖也一直跪在榻前,開始還聽到他小聲的嗚咽,到了後來便沒有一點聲音,隻是電閃雷鳴之際,他的背脊才會突然抖動一下,仿佛外頭那場豪雨,就淋在他的身上。


    王雪坤哪怕是個榆木腦袋,到了這個時候,也看出了兩兄弟的瓜葛。這天的圍獵王雪坤也去了,當時見司馬紹替司馬沖解圍,他並不覺得什麽,這時迴想,才覺出司馬紹搭著弟弟肩膀的樣子,確實有些曖昧。當時男風盛行,文人士子,多半沾染了斷袖之癖,不少人還在家裏養著孌童,可兄弟血親,怎麽說都是人倫大忌,更何況又是在帝王之家。王雪坤想到這裏,不禁替二人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二更天,司馬睿的病勢才漸漸緩和下來,唿吸均勻了,臉上也有了人色,王雪坤見他睡得熟了,猶豫了半天,輕輕地推了推司馬沖:“三世子。”


    見他沒有動靜,又推了幾下,司馬沖這才緩緩地抬起頭來,王雪坤看他一雙眼睛已紅腫得不成樣子,臉上濕漉漉的全是淚水,也是一陣心驚,忙挪開了眼:“世子那傷不包裹一下,恐怕不好。但是……”他看了看榻上的司馬睿,一臉為難。


    “我明白。”司馬沖點點頭:“把藥給我吧,若是父皇責問,一切有我。王太醫,”他接過藥來,眼裏仍噙著淚,嘴角卻略略一彎:“謝謝您。”


    王雪坤苦笑搖頭,他看著司馬沖一手抱藥,一手撐地,顫微微地站了起來。司馬沖跪了一天,腳已經不聽使喚了,卻硬是咬著牙,挪到了門前。王雪坤這才想起來,外頭還在下雨,忙拿了把傘,追上去:“三世子。”


    司馬沖卻笑了一笑:“紹在淋雨,我怎麽能撐傘?”說罷,一掀簾櫳,踏入了雨幕之中。


    15


    庭院裏沒有燈火,司馬沖又是從明處走往暗處,剛一出來,隻覺得掉進了墨缸一般,天上的雨不住地往下澆,身上霎時就濕了,他忙把藥裹在懷裏,貼心捂著。立了一會兒,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依稀看見庭院中間跪了個人,腰板挺得筆直。他朝著那人走過去,袍擺沾了水,走起路來嘩嘩作響,那人聽到聲音,迴過頭來,便低低地叫了一聲:“沖。”


    司馬沖眼眶一熱,走到哥哥跟前,麵對麵地跪下了,伸出手來,捧住司馬紹的臉,察看他的傷處,黑燈瞎火的,也看不分明,隻覺得那傷口極深,勒斷了眉尾,被雨水沖了大半夜,竟還有血水緩緩滲出。


    “爹怎麽樣了?好些了嗎?”


    司馬衝心裏難過,咬著牙點了點頭,默默從懷裏取出了傷藥繃帶,幫司馬紹纏裹。司馬紹便也由著他擺布,一雙眼睛灼灼地看著他,等他都忙定了,這才伸出手來,扶著他的肩:“這樣跪著,倒像是拜堂了,你幫我戴蓋頭嗎?”


    司馬沖卻笑不出,望著哥哥,眼淚一顆顆地掉下來。


    司馬紹便把他摟到懷裏,哄孩子一樣地抱著:“這些年來,我一直提心弔膽的,唯恐有人知道,這樣也好,真抖出來,也就沒什麽了。他打也打過了,氣也出過了,我們總是他的兒子。”


    “不,你知道沒那麽容易的,你不是這樣想的。”


    司馬紹愣了愣,緩緩地嘆了口氣:“是,我不這樣想。”


    司馬沖把臉貼在他胸前,一聲不吭。司馬紹撫著他的背脊道:“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沖,你不會後悔,對吧?”


    司馬沖拚命搖頭,他便笑了,把弟弟攬得更緊,半晌問:“沖,你那一箭是真想she死王敦?”


    “是,可惜我的箭不準。”


    “他是不是……”司馬紹頓住了,然而司馬沖知道他要問什麽,他搖了搖頭:“不是的。”接著便收緊了環在司馬紹背上的手臂,以這樣的方式阻止哥哥再問下去。


    “沖,你想過嗎,這一箭要是she準了,會怎麽樣?”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是個禍害。”


    “是,”司馬紹冷哼一聲,“我跟他早晚有一番較量。但不是現在,父皇剛剛登基,朝中尚不穩固,北邊的胡人又在虎視眈眈,缺不得這樣一員猛將。幸而你這一箭she得偏了。”


    司馬沖知道他說得都在理,心中卻有些失落,低低苦笑:“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以大局為重啊。”


    “沖……”司馬紹像是要辯解,司馬沖把自己的嘴唇貼了過去,並不吻他,隻是湊得極近,用極低的聲音道:“紹,我很開心……今天我才知道,你為了拒過婚,爹扔鎮紙來的時候,你幫我擋著……你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們見不得光,隻有今天,我們當著爹的麵,跪在一起。那個時候,我真覺得我們是在一起了。紹,我們這樣算拜過雙親了吧?你願不願意……”他抓著哥哥的手,聲音都有些發抖。


    “我們來拜天地。”司馬紹迴握住他的手。


    天那麽黑,他們也不知道拜對了方向沒有,其實,全都是錯的吧,哪有人牽著手拜天地的,哪有人淋著大雨,在黑夜裏拜天地?哪有男人跟男人拜?哪有哥哥跟弟弟拜?這樣逆了倫常的誓約,天理難容。可他們跪拜得那樣虔誠,手指牢牢地扣在一起,仿佛這一生一世都不打算分開。


    等他們雙雙直起身來,司馬沖抱住了哥哥,把下巴頦擱在哥哥的頭上。司馬紹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到他怦怦的心跳,隻覺得他的雙臂箍著自己,仿佛要用瘦削的身體幫自己把漫天的冷雨統統都遮住:“紹,我死都可以了……”


    司馬紹要去推他,他更緊地擁住他:“讓我抱抱你,總是你在抱我,你在護著我……今晚換我來抱你。”


    “好,”司馬紹不掙紮了,幹脆環住他的背:“但不要說那種不吉利的話,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


    司馬沖便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他抱著司馬紹輕輕地搖晃起來,就像司馬紹小時候對他做的那樣。


    司馬紹無奈地笑了。雨還在嘩嘩下著,單調的聲音聽得久了,眼皮也沈重起來,司馬沖的胸懷又是那麽溫暖,司馬紹生平頭一次在弟弟的懷裏睡熟了。


    16


    那天晚上,司馬沖沒有合過眼,卻也不覺得累,反而恨這夜不夠長,更鼓一響便肉跳心驚,不由跟哥哥靠得更緊。到了四更天後,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響,一柄大傘撐開在頭上。


    “三世子,皇上醒了。”


    司馬沖點點頭:“知道了,王太醫。”


    他輕輕地放開了手,讓司馬紹睡倒下來。王雪坤見他那癡癡的神情,嘆了一聲,把傘支在地上,替司馬紹擋住了雨。司馬沖抬起頭,深深地望著他:“謝謝。”


    王雪坤擺了擺手,引著司馬沖迴到了寢宮,司馬睿果然醒了,見兒子渾身濕淋淋地走進來,先是橫眉立目,繼而長嘆:“你們想氣死我嗎?”


    司馬沖“咚”地跪倒,咬緊了嘴唇:“您盡可放心,我和紹……再也不會了。”


    這一年五月初十,大將軍王敦終於離開建康,赴武昌就任。再過了十天,司馬睿下詔,立長子司馬紹為太子,並為他賜婚,選聘潁川庾氏女庾文君為太子妃。一時之間雙喜臨門,普天同慶,建康城也跟著披紅結彩,熱鬧了半個月。


    這些熱鬧,司馬沖卻隻是耳聞,五月初六一清早,他便著冒雨悄悄去了吳興,隨行的隻有內侍言藝一人,司馬睿甚至不準他跟母親石婕妤告別。其實,即使司馬睿恩準,司馬沖隻怕也無法跟母親交待,他該怎麽說呢?他要自我放逐,為了讓王敦死心,為了讓司馬紹登上太子之位,為了讓這個他愛到刻骨的男人跟別人成親。有些事情,即使狠了心去做,卻也是說不出口的,那些字個個都長了刺,說一遍就是死一次。


    所以初到吳興那幾日,司馬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諸事不理,隻是看書,漸漸地卻覺得那些詩句,一句一句都意有所指,於是他書都不敢看了,整天悶悶地坐著,原本潤澤的臉龐眼看著清減了下去。言藝在一邊瞧了心疼,卻也無可奈何。


    到了五月末,司馬紹已經完婚幾日,言藝才硬著頭皮把這事告訴了他。當時司馬沖正在擦拭那支玉笛,聽了這話,便點了點頭。言藝偷眼看他,隻見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睛確實是幹的,隻是目光有一點呆滯。


    言藝搜索了半天枯腸,才挖出一句話來:“世子,您要自己保重。”


    被他這麽一說,司馬沖的眼眶倒有些紅了,卻也還是沒落淚,隻是搖頭:“我明白,你下去吧。”


    言藝以為他要獨自大哭一場,便退了出去,順手將門帶上。手還沒離門板,卻聽裏頭極委屈的一聲,他心頭一凜,隻當是嗚咽,仔細再聽,居然是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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