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他不再故作淡漠。他會微笑,他的慈悲,他將隱忍換作了包容,甚至還會向小時候一般和我開玩笑,看起來變得不再苛求自己出塵離世,但這樣我卻反而捕捉不到他的情緒,真真正正感覺到,他不再是塵世中人。


    努力出世,是因為仍在紅塵之中。不再苛求出世,是否是因為,他已走出了自己給自己設下的桎梏囹圄?


    若不入世,如何出世?若已出世,縱然身陷紅塵俗世又有何困擾?


    若水,你真的到了這樣的地步了麽?……我該替你高興,還是替你悲哀?


    緩緩放下茶杯,走到窗前。王爺靜靜凝望著院子裏默然垂首的柳泫。能生氣麽?這少年隻為不辜負王爺,便毫不猶豫地將性命奉上,能生他的氣麽?可如果不氣,為什麽任他跪了一個晝夜,也不給半個溫柔眼色?


    “茗兒。你害我丟了一個將軍。”王爺低聲笑道,說不出的苦澀惋惜。


    縱然自刑部救出了柳泫,從此後,也不能再名正言順命他領兵了。我害王爺丟了一個將軍,確實如此。可如果王爺殺了柳煦陽,柳泫還能安安分分替王朝駐守西南麽?……這個問題不能去想。或許會,或許不會?……誰知道呢。


    很有些懶散地迴過頭,王爺忽然望著若水,笑道:“你,為何而生?”


    若水亦是淡淡一笑,答了一個字:“你。”


    暮雪教命定的聖子,天生便是驚燕強者治世的利劍,若水為王爺而生,確實如此。


    王爺淡淡笑著,表情卻極是奇怪。說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樣的神色,糅合了無數的唏噓感慨,又帶著劍一般的鋒利,神一般的悲憫。


    “那麽,我,風矜,又為何而生?”


    王爺為何而生?風矜為何而生?為驚燕?為王朝?還是為了別的什麽?


    若水眸色一柔,吐出兩個字:“蒼生。”


    仍是初月新升,冷光如銀。


    我靜靜坐在那枝弱柳上,看著暖閣的門打開,柔和的燈光映照在柳泫年輕英俊的臉上,一片的溫柔和諧。


    柳泫,你贏了。


    父親與王爺,你終究一個也不曾失去。


    王爺,您說得不對呢。愛,也會給人無上的勇氣。


    第三一章


    清晨露重,暖閣裏卻是一片融融暖意。


    王爺一早便去了東城,要我留下來照顧柳泫。原本還有些遲疑,柳泫個大活人,沒缺胳膊少腿兒的,做什麽要我照顧?剛剛一走進暖閣便知道原因了。


    九龍玉榻上,柳泫唿吸均勻地沉睡著。臉色cháo紅,發根也浸著細細的汗,隻看那一臉疲倦,就知道必然是整夜承歡累壞了。從前柳泫都是自己清洗,如今累成這樣子,難怪王爺會把我留下照顧他了。


    調頭便去隔間準備洗漱的東西,等迴到暖閣時,床上的柳泫已經發出細微的鼾聲。孩子氣的臉上掛著微微的笑,仿似全天下的好事都堆在他身上一般。實在有些不想把他碰醒,想了想,找來半截“醉夢”,點燃了放在香爐裏。裊裊紫煙很快便氤氳成霧,柳泫唿吸一促,睜開眼來,見是我在身旁,便放心昏睡過去。


    這才將如何折騰都不會醒來的柳泫搬進湯池。滅了那半截“醉夢”,點上一截“醒世”,喚侍書進來撤換被褥。轉身走進隔間,仔細替柳泫清洗了身體,雖和王爺歡好了一夜,但王爺很小心,並沒有弄傷他,我取幹毛巾替他擦幹身體,便又將他搬迴了床榻。床上鋪褥都已被侍書換了,暖熨烤過被窩,自然不怕他身體乍冷乍熱著涼。


    折騰一歇終於都辦妥了,昨晚在外麵守了一夜,如今倦得有些想睡,便趴在床榻上沉沉睡了過去。醒來時腰擰得有些疼,柳泫卻還在睡,打量天色,已是下午了,算著柳泫也差不多該醒了,便去廚房準備吃食。


    迴來時柳泫正一臉迷糊地坐在被褥間,柔順的長發襯著他略帶幾分稚氣的麵孔,眼中更是一團稀裏糊塗,不知道他怔怔在想些什麽。我取過長衣替他披上,他忽然問道:“王爺走了?”


    這才醒過神來呀?我禁不住好笑,“一早便走了——還要睡麽?起來吃些東西吧。再過會兒王爺也該迴府了。”


    柳泫盯著我,臉色忽然有些發紅:“那、那……是你替我沐浴的?”


    看著柳泫紅通通的臉,我強忍著沒有笑出聲來。還道什麽事呢,原來是害羞。他從前都是自己清洗,絕不許別人碰的,上次中毒渾身沒力氣,也是王爺代勞,別看他成天蹦蹦跳跳地搞精搞怪,臉皮最薄的。


    見我半天不說話,柳泫似乎很喪氣地撲倒在床上,一臉的沮喪。


    “怎麽了?……不高興?——怪王爺不夠體貼?”用手撥弄將腦袋埋在錦被的少年,禁不住好笑。如今看來,這個柳泫終於還是改不掉任性別扭的小孩脾氣,半點不似幾日前那個敢作敢為的少年將軍了。


    柳泫苦著小臉道:“是不是男寵都是這樣子?”


    男寵?怎麽忽然說起這個?這小子到底怎麽了?


    迎著我迷惑的眼神,柳泫嘆著氣,頭枕雙手仰麵躺在床榻上,嘀咕道:“以前都是一次、兩次,最多三次。可是昨天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耶!將軍和男寵,真的差這麽多?”


    柳泫話未說完,我已悶笑於胸,一個不小心,被嗆得連連幹咳起來。


    好在柳泫沒在意我奇怪的咳嗽,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做到後半夜,我簡直睜著眼都能看見周公了,可是就是不敢睡。茗姑娘你不知道吧?嘿。我在倚颯城也有男寵哦,一切都按規矩來,主子不睡,男寵就不許睡,主子要,男寵就不能不給……雖然從前王爺要,我也不敢不給,可是現在不一樣。我是男寵耶……”


    順著柳泫最後那句“我是男寵耶”,那麽順理成章地溜出來,我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終於把柳泫笑懵了,側過身子一臉奇怪地看著我:“茗姑娘,你笑什麽?……難道我連做男寵都不配?”


    “不是不是,茗兒不敢。茗兒隻是奇怪,柳將軍何必妄自菲薄,自視為男寵?”還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樣,這小子難道睡了一整天,到如今還沒夢醒?


    如泉水般歡悅流動的眸光,陡然間凝滯,柳泫很安靜地將身子恢複原來的模樣,仰望著暖閣上空的玉石浮雕,半晌,方才輕輕說道:“茗姑娘認為,我除了掩藏身份,規規矩矩在王爺身畔做個乖乖的男寵,還能做什麽?——柳泫昨天午時已經被問剮刑,這世上,哪兒還有什麽柳將軍?”


    柳泫淡淡的聲音在我心中不啻一陣悶雷。


    當初他一眼看見王爺,當初王爺一眼看見他,當初情慾利慾糾纏在玉瀾堂下那一個淡淡的迴眸,就註定了柳泫此刻的哀傷。


    誰讓他愛上了王爺,誰讓他是柳煦陽的兒子,誰讓他牽扯著西南兵權?


    誰讓他,偏偏在玉瀾堂撞上了王爺?


    早早就算計著柳泫的結局。自盡?背叛?情滅心死?……又一直拒絕去盤算柳泫的結局。因為,若王爺一天容不下柳煦陽,柳泫就得一天天地背負著越發冗重的悲哀。


    如今看著柳泫努力修來的兩全之策,心中既罵他愚蠢,又敬他聰慧,更憐他那份癡情。誠然,他成功了。既保了父親,又成全了王爺。可他於王爺的關係,原本就是三分真摯夾雜著七分利益,如今那七分利益已用不上了,隻剩下三分感情,能滿足他麽?


    “我以為這一次,我必死無疑,想不到王爺居然把我救迴來。好歹是沒變成北城那一堆淩遲碎剮的肉片——說起來,砍頭我不怕,千刀萬剮聽起來還真的挺嚇人的。”


    柳泫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他忽然笑了笑,道,“茗姑娘,你別笑我。你認識我這麽多年了……我第一次這麽憋得慌。就想和你說話。你不知道,昨天,我跪在院子外麵,別看我臉沉沉的,什麽表情都沒有……其實,我心裏從來沒有那麽害怕過。”


    “在南郊見王爺的時候,我哽著脖子豁出去,一死而已。到了刑部大牢,也就一心等死,沒別的想法。什麽熱血,其實就那麽迴事,過了時辰就沒了。就等我往腦門子上沖的氣血都縮迴四肢的時候,王爺把我召迴王府。我真的怕得手指都發顫。”


    聽他聲音微微顫抖著,習慣地伸手拍拍他,安慰他。死,可以從容麵對。卻對可能出現的冷眼和責難恐懼到如此地步。其實,跟隨在王爺身邊的人大都一樣,並不畏懼責罰,隻是,單純地害怕王爺龍顏一怒。


    惟一一個例外,也隻有若水吧?也隻有若水,很少會觸怒王爺。


    “後來,王爺終於開門,喚我進屋,那時侯,我簡直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柳泫重複著昨天的心情。似乎終於有點醒過來了,調頭撲到我身邊,抓著被子直擦腦袋,半掩著臉,小聲說道,“雖然伺候王爺我是心甘情願,不過做男寵真的很累。我現在都還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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