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瞳拓忽然閉上眼,口氣說不出的蕭索寡淡:“信與不信,又如何?……死在當前,也不過一聲怒斥。從此後,再不敢癡心妄想了。”


    我呆呆聽著他絕望的語氣,半晌迴不過神來。


    燭火搖曳中,一滴淚緩緩自瞳拓眼角溢出,劃過臉頰,熾熱到冰冷的過程,緩慢得如同經過了一場輪迴。我怔忡地望著床榻上,那個分明還死死掐著腕上水瀅色鏈子的男人,濕冷的痛鈍鈍地拖過我的心窩。


    隻是,誰來守護遺忘的哀傷?


    次日,厲仁親自帶來幾名侍從,全被我好言好語擋了迴去。我一個人照顧受傷的瞳將軍自然不行,但王爺既吩咐了要小心厲仁,我怎麽還敢用他挑來的侍從。


    慢慢盤算著東城幾個將軍的可信度,自然不能去找楊剛幫忙。楊剛是個死腦筋,認定了瞳將軍什麽“狐媚惑主”,一時半刻必然改不過來,雖然昨天比試輸了,但也未必就放棄對付瞳將軍的想法。


    薛冷自然也是不行的。他是顏知將軍的心腹,雖然顏知將軍曾經態度曖昧地私信為瞳將軍開脫,但在上林城時,顏知將軍派東城密探擄劫瞳將軍也不是作假。這薛冷一直笑嘻嘻的,白天仍為瞳將軍說話,誰知道他會不會笑裏藏刀來一記陰的?


    相較起來,錢若望夜流霜與嚴懷穀這三人倒是比較可信。好歹是王爺親自提拔上來的幹將,雖明擺著不願受瞳拓節製,但王爺眼皮底下,仍然不敢學夜平川四字營一般和瞳拓作對。


    嚴懷穀與楊剛交好,能不找他幫忙,自然不找他幫忙。夜流霜為人少言寡語,看不出他深淺,但王爺曆來信任他,應是可以信得過的。錢若望更不用提了,王爺素來就喜歡和他說話聊天,最是器重。


    想了想,便決定去錢若望營中挑選侍從。到了錢若望的軍帳,他人卻不在。瞳將軍此刻雖行動不便,但人已清醒,並不用我時刻守著,因此左右無事,便在錢若望軍帳中等他迴來。


    直等到午時過後,守衛都換了一班,方才聽著幾個說話的聲音遠遠傳來。


    “……十六歲就領兵十萬,追隨王爺東征寒瑚,戰功顯赫得連單將軍都差了不止一籌。看人家那氣度涵養,哪兒是你這丘八爺們比得上的?”沒聽錯的話,應是嚴懷穀的聲音。


    接著便是楊剛的豪慡聲音:“老子看他臉都氣綠了。屁的個氣度涵養……”


    “你還好意思說?!”沒好氣開口的卻是錢若望,聽聲音已到帳門口,“王爺叫你故意挑釁,輸一場好給瞳將軍立威,你一口一個狐媚子,把王爺也往裏麵扯,最後氣得瞳將軍險些自殺,你就不怕王爺拖你出去亂棍打死?”


    我原本捧著茶杯在喝茶,聽到這句險些嗆死自己:楊剛挑釁瞳拓,竟然是王爺授命?!


    ——難怪他一副有恃無恐的狂妄模樣。也難怪王爺竟然一直沉默著不肯替瞳將軍說話。竟是一早就盤算好的。


    一麵順著氣,一麵仍是忍不住細細咳著。外麵的人顯然已經聽到帳內的聲音,錢若望一掀簾子便走了進來,看見是我,禁不住有些發怔。外麵的守衛已狠狠挨了楊剛一記耳光,聽嚴懷穀沉聲怒道:“帳內有人為何不稟?”


    我慌忙道:“我來了很久了,一直沒出聲,他換崗來應是不知道我在吧。”


    嚴懷穀與楊剛一齊走了進來,最後跟著的卻是夜流霜。


    “是茗姑娘。”嚴懷穀稍稍一怔,隨即笑了起來,“王爺身邊的紅人呀。那聽到這些也是不礙的。”


    我已站了起來,賠笑道:“實在不好意思,打擾各位將軍了。”


    錢若望是此間主人,自然開口招唿,笑道:“看看茗姑娘說的都是什麽話?您肯賞麵光臨我這破軍帳,自然是錢某的榮幸。來,來,請坐請坐——你們幾個還我招唿你們?自己找地兒坐著。”


    “茗兒受命伺候瞳將軍,不敢耽擱太久。”沒興趣和這四位將軍慢吞吞打趣,我直接轉到正題,“今天到這兒來,是有事想請錢將軍幫忙。”


    錢若望詫異道:“什麽事?——茗姑娘有事盡管說。能辦到的,錢某定然給你辦妥。”


    “也不是什麽大事。瞳將軍帳內如今沒有侍從,侍衛也是要配的……”


    話未說完,便給錢若望截了過去:“這個是錢某疏忽啦。實在罪過罪過。我這就親自挑人,送去主帳。茗姑娘不必擔心。”忽然又補了一句,“瞳將軍傷得如何了?自顏知將軍遠調東北後,主帳積了不少軍務急需處置,不知道瞳將軍什麽時候能處理軍務?”


    照如此看來,這四人都絕對是王爺心腹,這話問得應是沒有惡意。想了想,卻仍是一笑,道:“錢將軍無須憂心。瞳將軍傷勢並無大礙,過幾日便能恢複——既是如此,茗兒先告退了。各位將軍……”


    屈身道了萬福,錢若望一直將我送到了帳外。迴到主帳,瞳拓竟然已爬起來,坐在案前翻閱積累多日的軍報。見他穿得單薄,我立即找出一件厚實大氅給他披上。他抬頭朝我淡淡一笑,也不說話,繼續著自己的動作。


    錢若望不多時便帶著侍從侍衛求見。瞳拓微為詫異地看了一眼懶坐在一旁磕瓜子的我,方才吩咐錢若望進帳。錢若望謹守上下之儀地施禮,隨即將挑選侍從侍衛的事迴稟。六名侍從被喚進來,我坐在一旁冷眼瞧著,個個看來都極為伶俐。


    瞳拓抬頭淡淡掃了一眼,道:“侍從不用太多。留一個替我收拾軍帳的就行了。就他吧。”指的卻是惟一一個不曾低頭的少年。


    錢若望應是。再問要不要叫侍衛也進來瞧瞧,瞳拓搖頭道:“不用著急。錢將軍,主帳積累了許多軍務,都是著急處置的。我這兒馬上就能看完,你去問問另外五為將軍,若沒事的話,今晚到我這兒來,該辦的急務,今晚便商量著辦了。”


    錢若望顯得有些驚訝,頗為擔憂地望著瞳拓,道:“將軍箭傷未愈,實在不宜如此操勞。”


    瞳拓道:“微末小傷,沒什麽大礙。就照我的吩咐,錢將軍去辦吧。”


    話說到這份上,已端起大將軍的架子。錢若望隻得領命而去。另外五個侍從都退了下去,留下那個乖巧地屈膝行禮,道:“蟬澈拜見大將軍。”


    好清脆明亮的聲音。我禁不住側目去看他。雖然單膝點地跪著,但一張童稚未脫的臉上,卻帶著毫不卑微的笑容,頂多十四歲年紀,身姿挺拔,脊骨挺直,已是相當有風骨的軍人了。


    瞳拓連頭也不抬,淡淡吩咐道:“以後無須這麽多禮。我這裏事不多,收拾軍帳洗洗衣裳就是。醜話說前頭,我這兒隻兩條規矩,一不許碰任何軍報文書,二不許泄露議事內容,犯這規矩沒別的處罰,拖出轅門直接打死。其他的,都容得你。”


    “蟬澈知道。”見瞳拓沒再搭理他的意思,便站了起來,打量著四周,準備找點活幹。


    我見他東張西望的模樣忍不住好笑,招手喚他過來。順手倒了杯茶給他,拉他坐我旁邊,笑道:“沒伺候過大人麽?”


    蟬澈搖頭。一雙清澈的眸子,很是漂亮。


    “大人在帳裏的時候,是不能打掃收拾屋子的。如今瞳將軍在看軍報,你晃來晃去,不是惹人心煩麽?……乖乖坐著,和我一起喝茶吃瓜子,等會兒說。”


    蟬澈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顯然沒見過我這麽“懶惰貪吃”的侍女。我抓了一把瓜子遞到他手裏,目光卻忍不住向瞳將軍望去。


    昨天那個脆弱得仿佛一碰便會粉碎的瞳拓,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的瞳將軍,少言寡語,麵色溫和,目光深邃堅韌,一如四年之前——可,怎麽總覺得差了點什麽?


    第二五章


    一晃便是半個月。


    朝廷的消息總是很快便傳了過來,餘老聯合幾個頗有威望的大臣上書彈劾議和派言論,在王爺的捉刀處置下,南書房五個議事大臣便有三個倒台,三品以上官員林林總總殺了十一個,革職拘押的也有不下二十人。


    正是王爺一貫雷厲風行的手段。


    其實王爺早就有對付穆親王的想法,然而要一舉拔除穆親王在朝廷上的勢力卻不是太簡單的事,動靜太大,一個弄不好便會動搖國本。縱然是穆親王中毒,王爺也有意思伸手救他一命。隻可惜影箬的事惹翻了王爺,借著如今突如其來地寒瑚國和談,一股腦兒把穆親王在朝廷的勢力扯得七七八八,不得不承認確是龍有逆鱗,觸之即怒……


    仔細一數,被殺的多是穆親王那一幹係的人,與瓊郡王走得親近的議和派官員則大多革職拘押。三品以下官員則因為人數眾多,實在不好處置,但如此清洗之下,已不少人牆頭糙地倒向了主戰派,朝野雖是一片風聲鶴唳,但有餘老那樣的老狐狸帶著一幫人從中斡旋,卻也很快就安定下來,未到糙木皆兵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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