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初冬天氣,夜涼如水。


    剛從熱乎乎的玉瀾堂出來,便被冷風吹得一個哆嗦。忙將侍書準備好的鬥篷替王爺披上,不經意間卻望見了跪在廊下的詹雪憂——怎麽把他給忘了?


    他原本穿著漆黑的短衫,王爺剛剛出來,僕婢們便一一吹熄了玉瀾堂的燈火,隨著燭火逐漸熄滅,他也仿似逐漸融入夜色之中,微末殘光灑在他光潔的麵龐上,隱隱透出一種年輕人的閃亮光芒。


    這樣的人,身在光明之中,絲毫不顯眼。融入陰影裏,卻偏偏彌散著惑人心魄的光華。這,就是王爺調教多年的夢魘魘主……卻被我一念愚蠢,掀到了日光之下。


    近日,似乎真的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了呢。我愣在當場,暗暗想著。手中的動作卻未停下,鬥篷的錦帶已然束好,王爺連眼角一絲餘光都未曾留給詹雪憂,毫無眷顧地離去。


    我慌忙埋頭跟了上去。一路上王爺都不曾與我說話,沒由來地感到一些惴惴不安。


    迴到墨竹居,侍墨便領著幾個丫鬟迎了上來,遞手爐的遞手爐,搓毛巾的搓毛巾。王爺靜靜坐在窗前的小幾旁,麵前放著一碗熱騰騰地燕麥辱湯,沒有喝的意思,也沒有不喝的一絲,就靜靜坐著出神,臉上帶著一絲倦意。


    “茗兒……”


    我迎了上去。王爺眸色飄忽地眼望著窗外,聲音有些低沉:“吩咐玉瀾堂的丫鬟,暖爐要一直燒著,不許熄了——記得明天早晨去喚雪憂起來。”


    雖是沖我吩咐的,但這種事自然不必我親自去叮囑,侍墨微微一笑,站在門旁的小丫鬟便轉身小跑了出去。侍書這時笑眯眯地走了進來,伶俐地朝王爺施禮,請示道:“王爺今晚召哪位主子侍寢?”


    王爺將目光移了迴來,看了侍書一眼,道:“不用侍寢了。”侍書便再施禮告退,剛剛走了兩步,王爺忽然又改了主意,道:“喚影箬來吧。”


    侍書退下召人,侍墨則指著丫鬟們準備洗漱沐浴的東西。一切收拾停當,丫鬟們便都退了下去。轉到小隔間,被丫鬟們燃起的香料裊裊飄散著,加上燒著十多個暖爐,一片溫暖怡人便撲麵襲來。


    伺候王爺除去了外衣,外屋便傳來影箬請安的聲音。


    王爺看了我一眼,我正拿手揉眼睛,聽王爺有些無奈地聲音說道:“看你那副懶貓的樣子。今夜不用你伺候了。去喚影箬進來。”


    知道王爺是體諒我昨夜一宿未眠,然而有人侍寢,就必定要守夜這條規矩是從小便養成的習慣。暗中打著刺殺王爺主意的刺客並不少,雖然王爺武功修為素來比我高了不止一籌,但若與人歡好時有人偷襲,隻怕也是措不及防的。


    如今若水不在,守夜這差使自然落在我的頭上。無論如何是不能自己溜迴去睡覺的。因此也不離去,隻抬頭盯著王爺。半晌,王爺一笑無奈,道:“拿你沒法子——去吧去吧,把雪憂召來守夜。若水不在,便讓他貼身護衛好了。”


    還是這麽點小心思,又被王爺看穿了。下午做的蠢事,現在想起來還懊惱著,詹雪憂如今還跪在玉瀾堂吹冷風,叫我躺迴被窩裏也必然睡不著覺。如今將雪憂召來守夜,我便可以高枕無憂地去夢周公了。


    醒來時,天剛蒙蒙亮。


    想不通自己怎麽會這麽早就醒了,洗漱完畢便溜到小廚房,找了幾塊荔枝糕墊肚子。驀地想起詹雪憂昨天晚膳還沒用,隻怕此刻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吧?……居然把他忘得幹幹淨淨!慌忙找出食盒,廚房的小丫鬟幫著我裝了幾碟小點,一盅小米粥,我提著便往暖閣走去。


    想著王爺應該還未起身,手腳未免放得輕些。走進院子不禁有些奇怪,王爺寢房大門竟然已經開了,天剛剛亮,王爺便起床了?正在遲疑,一眼便看見站在院中的詹雪憂。頗為蒼白的麵容,漆黑如夜的衣衫,發絲濕漉漉地貼在臉上,竟似霧濕霜打的。


    禁不住有些氣血上湧,侍書侍墨都是在墨竹居伺候慣的人,見著貼身侍衛替王爺守夜,居然不曾準備厚實大衣禦寒,由著人家單薄衣衫吹了一宿的風!


    一個輕手輕腳提著水桶的侍從路過,見我提著食盒傻站在風中與詹雪憂對望,轉身便向侍墨住的小院子走去。


    沒心思去管那小奴的旁支末節,拖著詹雪憂在迴廊一處木欄便坐了下來。打開食盒,先取出那盅小米粥,沒想到仍是熱得有些燙手,詹雪憂見我燙得手忙腳亂,便順手接了過去。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一樣,我心中不禁更是愧疚——若不是我自作聰明,他堂堂夢魘魘主,怎麽會落到如此地步?


    “是我疏忽了。昨晚便該給你送些吃食來的。害你餓了這麽久,當真不好意思。”說著便取出一支瓷勺遞了過去,順便將食盒裏的幾碟小點都擺了出來。


    我院子裏的小廚房準備的都是我愛吃的東西,沒什麽華麗菜餚,早晨匆匆出來,隻收了一碟辣油浸蘿蔔,碎撕風雞,蒜泥牛肉,還有幾塊甜甜的荔枝糕,四個蒸得十分漂亮的小兔饃饃。


    我揀出筷子替他夾了一塊蘿蔔在小碟裏,他卻是一臉迷茫地望著我,顯然沒料到我是專程給他送吃食來的。轉角處,侍墨匆匆而來。我放下筷子,她已捧著厚衣服迎了上來,頗為無奈地望著詹雪憂:“原本以為是茗姑娘守夜的。因此沒過來看看……怠慢大人了,實在罪過……”


    詹雪憂望著我,又睨了侍墨一眼,卻不說話。


    暖閣裏忽然傳來一聲銳利的聲響,熟悉兵刃便都知道必然是利器破空的聲音。詹雪憂想也不想便抽身躍了進去。我與侍墨對望一眼,也匆匆踏進了暖閣。詹雪憂站在門口便不曾再進,我與侍墨看見暖閣內的情景,也禁不住在詹雪憂身邊停下了腳步。


    隻見影箬穿戴整齊地站在一旁,驀地多出的一道頎長的身影,長跪在王爺身前,正殷勤而笨拙地替王爺佩帶著翡翠珠串。見他衣著華貴,器宇軒昂,右頰還留著斑駁的傷痕——居然是瞳拓?!


    眼見詹雪憂並無驚訝之色,顯然不是瞳拓悄悄溜進來的。不過按理說,瞳拓此刻應該準備走馬上任去東城了吧?誰想得到他堂堂武將,居然一大清早溜進暖閣,來伺候王爺穿衣佩飾?……


    隻適才那聲利器破空的聲音又是怎麽來的?我看了半天沒看出名堂。


    詹雪憂神色奇怪地盯著侍立一旁的影箬,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卻見影箬臉色有些古怪的慘白,正覺不妥,影箬便身形委頓地向地上緩緩癱軟下去。殷紅地鮮血開始從他眉心汩汩流出,很快便將雪白厚實的地毯染成一片慘紅顏色。


    侍墨捂著嘴悶唿一聲,人也跟著軟了下去。


    詹雪憂則快步走到影箬身邊,察看他的傷口。根本不用多想,這世上有如此犀利快速的劍法,又慣取死者眉心,除了王爺,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曇光箭指,不適合你。”王爺忽然冒出一句。


    瞳拓利落地替王爺扣好翡翠珠串,站了起來。詹雪憂這才意識到王爺這句話是對他說的,丟下仍在汩汩流血的屍體,順勢拜倒,恭敬道:“主人。”


    “以後你無須再修習‘曇光心法’了,再如此下去,隻是有害無益。”王爺淡淡吩咐著,順手取過一條雪白手帕,輕輕拭了拭毫無血汙的瀝天劍。我知道這是王爺的習慣,無論是否沾血,隻要劍鋒噬體,總要把劍身擦一遍,方才安心。


    王爺將瀝天劍插入鞘中,頗有些感慨地搖頭:“曇花一現,光如閃電,如此才是曇光箭。十年、一瞬,與悠長歲月比起來都不過是彈指之間,豈非都是曇光,轉瞬而已?——幼時隻教你如何練劍殺人,忘了教你讀書養氣,終究落了下乘,是本王的錯。”


    莫名其妙說起詹雪憂的武功,不單我與瞳拓,連詹雪憂自己都是一頭霧水。


    王爺又道:“既然你以後都跟在本王身邊,便從頭教你修習正道內功——其實曇光箭指也是極好的武功,可惜你心性如此,沒法子再參悟更早一層,再練下去也隻是這個境界了。”


    別的沒聽懂,說詹雪憂悟性低劣倒是真的。詹雪憂臉色原本就難看,此刻更是蒼白,吶吶應是。在他心目中,王爺便似生神一般,如今王爺口氣雖溫和,但畢竟是嫌惡他悟性不夠,他原本自卑,此刻自然禁不住黯然。


    王爺見他神色便知道他誤會自己的意思了,指著一旁軟榻示意瞳拓安坐,自己則緩步到了詹雪憂身邊,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微微抬手,詹雪憂便下意識地抬起頭。


    王爺目光柔和地望著他,伸手輕輕撫著他蒼白的左頰,淡淡道:“曇光箭指是佛門功夫,佛家忌‘花色’,講究‘空’,你心中牽念太多,失於狹隘,曇光箭指練到如今的地步,已經超出本王的意料之外了。你很聰明,天分極高,不該妄自菲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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