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急匆匆的樣子,我也知道玩笑不得,道:“還在睡呢。昨晚折騰了大半歇——瞳將軍有事麽?”


    他昨天跟著迴來不是就一直住在王府?能有什麽事急成這樣?話還未說完,若水便也來了,與瞳拓一樣的疾步如風。見我與瞳拓站在院中,便知道王爺還未起身。


    說起來瞳將軍雖爵位被削,但位份仍然比若水高,若水便恭敬施禮道:“見過瞳將軍。”


    瞳拓忙阻了他,道:“你我老朋友了,何必如此拘禮。若水,適才我接到密報,彩雲峽糧庫被燒——那裏可存著遠東軍最後備用的糧糙啊!彩雲峽被燒,朝廷糧糙又遲遲不發,這仗可怎麽打?……”


    盡管被革職,說起東北戰局,瞳拓仍是憂心忡忡。若水手裏捏著一封未拆封的急報,正是湛藍色的包裹,如此說來,裏麵要報的必然就是彩雲峽糧庫被燒的事情了。


    若水不動聲色地望了瞳拓一眼,顯然,瞳拓雖人在京城,卻還能對東北戰局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這樣的人脈本事讓若水很有些吃驚。


    以王爺的聽力,院子裏的一舉一動顯然都逃不過他的掌握。暖閣大門吱呀打開,穿戴整齊的月池姑娘盈盈走了出來,福身道:“王爺已經醒了,請兩位大人有什麽事進屋去說。”


    瞳拓與若水剛剛踏進暖閣,月池便笑嘻嘻地繞到我身邊,道:“茗姐姐,我就不進去了,省得待會王爺又趕我出來呢。伺候洗漱穿衣便拜託給你啦,月池先告退了。”說著便笑盈盈去了。


    或者,王爺喜歡她,正是因為她有如此的自知之明,從不恃寵而驕吧?……呃,我這個沒大沒小的大大丫頭,應該才是攝政王府裏最不知進退的一個了。


    剛剛走進暖閣,便聽見王爺陰森森的冷笑:“扣著東北的糧餉?!……給臉不要臉的東西。還怕製不了他?——擬本王諭,給顏知夢溪、昌河兩郡二品以下官員生殺任免之權!辦事不力玩忽職守輕慢了東北的糧餉,該革職的革職,該殺的就殺!他孟蘇河唧唧歪歪和朝廷講條件、哭窮,本王倒要看他對上如山軍法怎麽哭去!”


    第十七章


    不是沒見過王爺處置政務,隻是這麽冷森森的口氣實在是十年難遇,小心翼翼走進暖閣,打量著床榻上的王爺,一頭長發披散著,襯著雪白的底衣,原本該惺忪的睡眼,此刻閃爍著激怒的光芒,略略斜挑的眉峰,微微勾起的唇角,無一不昭示著:王爺現在生氣,而且,很生氣很生氣!


    若水和瞳拓就站在床前不遠處,光看他們二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對上王爺的怒氣也委實有些頂不住。片刻沉默之後,暫時算是躲過了王爺的怒火風頭,若水斟酌著言辭,靜靜道:“還請王爺三思。孟蘇河在夢、昌二郡聲望極高,治蝗、水利方麵都極有建樹,且為官清廉中正,夢昌郡雖富甲天下,孟蘇河一家卻清粥白菜,生活極為簡樸。在任七年裏,夢、昌二郡吏治清明,匪患盡除,常言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說的便是夢昌二郡。”


    瞳拓繼而道:“何況曆來武將不製文官。一旦插手地方上的官員任免,就不免牽扯到當地的具體政務,新官上任尚且被老部下們整得焦頭爛額,如今顏知將軍與寒瑚國交鋒已是抽身艱難,再分心到夢、昌二郡上麵,隻怕於東北戰局有害無利。”


    好長一陣時間沉默。王爺忽然目光灼灼地盯著瞳拓,道:“你人在京城,如何得知彩雲峽被燒?——燕子穀潰敗之後,本王方才下諭將你革職削爵,孟蘇河便開始磨蹭著不肯往東北送糧餉,究竟是何道理?——你吃定了本王不敢殺你是不是?!”


    平靜的聲音,淩厲的語氣,劈頭蓋臉向瞳拓砸去。錯愕、驚訝、無奈、絕望種種表情一一在瞳拓眼中閃現,那雙寒光流溢璀璨如星的眸子,到最後隻剩下一片慘絕的黯淡,緩緩閉上眼,聲音又低又輕:“是、是麽?……在殿下心目中,瞳拓竟是這樣的人?……”


    不是過往一切都被忘記了麽?怎麽如今看來,忘掉的是恩義,被記得刻骨銘心的卻是那次觸怒龍顏的違逆?瞳拓黯淡的眸中泛起一絲自嘲,卻又靜靜平息下去。


    “殿下想的都沒錯。四年苦心經營,到如今,夜平川處處都是我的耳目,一有風吹糙動,便有飛鴿快馬來報。孟蘇河原本是我父親的學生,緊扣著送去東北的糧餉,大抵也是為了我被革職削爵的事——殿下若要我死,無須親自動手,一盞‘太平樂’飲下,緩緩去了,外人也隻當我是病重而逝。”


    想來是王爺的疑心將他傷得狠了,他連抬頭的力氣都已失去。緩緩屈膝施禮,轉身便欲離去。


    見他如此黯然的神色,我絲毫不懷疑他迴鎮國侯府後,真的會找來劇毒“太平樂”直接喝下去。瞳拓已走到門口,王爺還沒有出聲喚他的意思,我急得一把拖住了一腳已踏出暖閣大門的瞳拓。


    迴頭,卻是那一抹微弱的笑。這個曾經眸光灼灼望著我,告訴我他永遠不會放棄的男子,如今卻隻因王爺幾句質疑,連生命都無力維護了。


    這是瞳拓麽?這是那個倔強堅毅的瞳拓麽?——隻是幾句話而已啊。


    還是說,這世上有一種人,說的某一種話,可以淩厲尖銳到讓人覺得生無可戀,可以犀利狠辣到讓人寧願去死?


    那麽這種人,是否就是情人?這一種話,是否就是質疑?


    瞳將軍,原本以為你是懂得愛的。可如今看來,你的愛,竟是如此自卑,如此脆弱,如此搖擺不定?


    王爺赤腳站在厚實的地毯上,眸光冷冷地望著瞳拓。


    著急了麽?是著急了。否則不會直接從床上追下來,連鞋都顧不得穿。還在生氣麽?確實在生氣。否則不會眉眼含怒,連一句阻攔他去死的話都不肯說。


    蛛絲馬跡地告訴瞳拓,其實他心裏還掛念著他。偏偏冷眸冷眼冷嘲熱諷,就是不肯輕易饒過他——忽然間,一個奇怪地想法繞上心頭:欲擒故縱?


    不、不、不!不會如此的。王爺待瞳將軍還是很真很真的,清清楚楚記得南院醉酒時王爺的真實脆弱。這一切,不會隻是局——若是局,還貪圖什麽呢?瞳將軍甚至可以為王爺去死,王爺還試圖從他身上取走些什麽呢?


    暖爐將整個暖閣烤得溫暖如春,厚厚的地毯也絕對不會凍著人,縱然如此,也並不是隨便什麽人,便能讓王爺赤足散發如此失態的。無論是否是個局,是否是個計,王爺如此的動作,足夠讓瞳拓震動了。


    如此對峙,總有一人要先低頭。


    半晌,瞳拓緩緩轉身,移步到了王爺身邊,掙紮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十月天氣,風高天寒,殿下善自珍重才是。”顧不得心裏悶笑,我慌忙拎著王爺的長衣上前,瞳拓順手取過,動作甚為嫻熟地伺候王爺穿好衣裳,方才微微欠身退到了一邊去。


    見王爺眉峰平緩下來,我稍稍鬆了口氣。去小隔間裏取來熱茶,給他們三人一人斟了一杯,這才記起王爺剛剛起床還未漱口,王爺擺手示意我先別四處亂逛地忙活,我便侍立一旁,聽他們說話。


    王爺想了想,說道:“你們適才說的都不無道理。然而如今局勢緊迫,橫山以南可是一馬平川,橫山防線若再被擊潰,京師重地便再無屏障可守。不論什麽原因,這個節骨眼上還敢扣東北的糧餉,孟蘇河就是死一萬次也不冤他。”


    若水蹙眉道:“其實南禾、紀頡、齊州這幾郡也完全有餘糧可調撥,與其一直催促夢溪、昌河,不如直接從南、紀、齊三郡運糧過去……”


    “糧自然有糧。可南三郡的糧不能動!”王爺把玩著翡翠珠串,忽然笑道,“你二人都不是外人,本王便實話跟你們說了吧。東征寒瑚那是遲早的事,不過不是現在。如今顏知奉本王密令拖住寒瑚國,是為本王南征做準備。”


    南征!


    王爺輕描淡寫兩個字,卻將在場兩位將軍都驚得臉色一窒!東北戰局已經搞得王朝焦頭爛額疲於奔命,王爺竟然還想兩麵開戰,南征秋襲?!


    還是第一次從王爺口中聽到南征的詞句。無論是七年前,還是如今,王爺目光始終鎖定在東北的寒瑚國。四年前秋襲擾邊,若水領兵退敵凱旋而歸,恁大的優勢也不見王爺趁勝追擊,如今卻在寒瑚國侵占夜平川、大軍直逼橫山的當口,提出要南征?!


    若水與瞳拓對望一眼,二人麵麵相覷,都沒了言語。


    王爺似乎也知道這個訊息把大家嚇著了,一笑道:“不說這個,南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拜月教正不安分地上躥下跳,當務之急一是夜平川,二就是拜月教——若水,就按適才本王說的下諭,用印明發下去。”迴到床前開始找襪子,襪子月池早就準備好了,就放在床邊的木凳上,王爺就是瞧不見。取過襪子伺候王爺穿好,順便紮著褲管套上靴子,一身行頭總算折騰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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