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嘲諷地打斷他的話:"你以為東北戰局少了你瞳拓,便從此潰敗,再無翻身之理。是麽?--倘若你以為都沒錯的話,我驚燕偌大的夜平川,會落入寒瑚國手中?!"


    丟了夜平川如此嚴酷的事實就擺在眼前,瞳拓霎時間啞然無語。


    王爺冷冰冰的眸子盯著瞳拓,嗤笑道:"想我風矜一世冷靜,為你瞳拓一夕安危,丟下雲譎波詭一觸即發的京城,丟下風雨飄搖的東北戰局,巴巴趕到上林城來接你,惟恐有心人不念舊情害了你。你倒好,甫一見麵就給我裝瘋賣傻,為的竟是犯我邊境侵我國土的敵國皇帝!……你知道橫山以南是什麽地方?恩?--是京師!一馬平川後就是我驚燕的京師!……無君無父無恥無德之徒,上蒼當真是叫我風矜瞎了眼,叫你去守夜平川!"


    盯著瞳拓血淋淋的臉,王爺氣得臉色有些發白。瞳拓故作淡然的臉上,遭受如此嚴酷的斥責之後,也禁不住顯出慚愧內疚的神色。王爺指著瞳拓鼻子,氣苦道:"你竟是如此喪心病狂無恥喪德之人?!……縱然你真的鐵了心要跟那人走,何苦拿我驚燕國土做陪嫁?!……十三萬大好男兒埋骨夜平川,血淋淋的獻祭你也敢拿得出手?"霍地轉身,最後這一句指的竟是秦寞飛,"--你!竟然也收得下去?你若真的愛他,如何敢叫他背著十三萬冤魂立身於世?!"


    "殿下!"


    瞳拓忽然嘶聲打斷了王爺的斥責,雙眸凜凜對上王爺憤怒的目光,道,"我瞳拓大好男兒,立身天地,俯仰無愧!兵敗燕子穀、失疆夜平川,禦下不嚴有的,統兵無方有的,庸碌無能有的,然殿下若責我私通敵軍,賣國求榮,瞳拓雖萬死不能受此汙名!"


    王爺厲喝道:"若非私通敵軍賣國求榮,剛剛的事你又做何解釋?!"


    瞳拓傲然一笑,道:"此人與我有恩,我與此人有愧,報恩還情救他脫困,何必解釋。"


    "家國天下,孰輕孰重?!"


    "一己為人尚不明正,何談家國天下?!"


    王爺被他一番頂撞,氣得險些失手一掌劈過去,強忍住火氣,狠狠瞪著瞳拓,半晌說不出話來。第一次見王爺氣得如此厲害,我都禁不住頭皮發麻,好在王爺很快便斂了怒氣,氣息很快勻淨下來,湊近瞳拓,字字道:"既如此,我便成全你一番恩義。"


    緊緊捏著聖音石鏈的手忽然間鬆開,那水瀅色的鏈子便在瞳拓眼前,向青磚濕地上砸落。


    瞳拓原本傲然的神色倏然散亂,慌忙伸手去接,眼見鏈子便要落到他手中,王爺卻在此時驀地一腳踹中他胸腹,絲毫沒有防備的瞳拓整個人向後倒了過去。眼睜睜看著那瀅藍色的鏈子掉在地上,摔出裂痕,瞳拓顧不得翻騰地氣血,搶身撲了上去,小心捧起那鏈子,宛如絕世珍寶,眼中的顧惜不言而喻。


    王爺已背過身,冷然喝令道:"將他二人分開關押。小心看守。"


    捧著摔裂的鏈子,瞳拓苦澀笑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絕不後悔所作所為,丈夫立身於世,原本就恩怨分明,敢作敢為。隻是心疼得麻木,完全沒有了感覺,眼前繁華煙塵,都變得如同飛灰一般平淡無謂。腦子裏隻轟然炸開一個聲音:結束了。結束了。永遠永遠結束了。往昔種種纏綿旖旎,都在這一摔之下粉身碎骨,那個自己崇敬心愛的男人,已經再不眷念從前了。


    不會再有和風麗日下秋原奔馳,不會再有花間醇酒旖旎聯詩,更加不會再與子同袍開襟迎風浴血沙場!


    一切,都在此刻結束。


    粉碎。飄逝。凝成彼此心中濕冷的記憶。


    一股絕細的血絲此刻方才順著嘴角緩緩滑下,殷紅的血跡映著瞳拓的麵容顯得極為淒清美麗。


    隻有靜靜站在一旁,惟一與王爺對立的我,方才能看見王爺淡漠的眼眸中,分明稍稍斂去了一絲冰冷。


    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王爺便轉身拂袖而去。


    晏涵穀毫不客氣地扣住秦寞飛幾處關節,將他拖了下去。詹雪憂靜靜站在一旁,並不動手去綁瞳拓,也沒有絲毫幫他起身的樣子。見瞳拓臉色蒼白舉止艱難,我便上去扶了他一把--此時此刻,除了我這個恃寵而驕的影侍,估計也沒誰敢與瞳將軍多接觸了吧。


    瞳拓出人意料地虛弱,扶著他得異常小心,好幾次他步履不穩險些栽倒,我手忙腳亂地將他再扶了迴來。順手探上他腕脈,果然受了嚴重的內傷。詹雪憂留人的法子可真不是一般的狠辣。


    留仙居中自然沒有牢房,將瞳拓扶進一間三麵是牆,隻得一門一窗的小屋,詹雪憂便伸手封了瞳拓幾處穴道。並不桎梏他行動,隻是封住他內力,不能妄動武功而已。


    記得王爺臨走時投過來的那一眼,我明白王爺是讓我替瞳拓看傷。匆匆取來茶水化開凝碧丸與破雪丹,餵瞳拓服下,這可是治療內傷百試不慡的靈方。又喚僕婢送來清水,也不請示王爺,直接動用了暖玉膏,仔細替瞳拓處理了右頰上累累的傷痕,忙了好一會方才停當下來。


    晴天白日,王爺喝得酩酊大醉。


    迴到南院時,滿院的僕婢都被王爺打發了出去。隻他一人披襟散發,扶著玉釀花間,默然獨飲。看不出來王爺此刻究竟是氣、是怒、是失望、是哀傷,走近他的時候,他嘴角仍舊是那絲淺淡微末的笑。


    見過不少醉酒的。哭鬧的,叫囂的,胡說八道的,顛三倒四的,就沒見過王爺這樣,一直癡癡笑著,卻是悄無聲息,一個字也不說的。隻是一杯酒接著一杯酒吞入腹中,隨著酒意的濃重,惟一加深的便是眸眼深處,埋得幾乎沒人能碰觸到的失落。


    上位者的孤獨,上位者的寂寞,上位者的恐懼,上位者的失落,不是上位者,如何能明白?


    飲下那一杯,王爺醉眼朦朧地望著我,輕輕道:"茗兒,守著我……"


    王爺倒在我懷中的那一瞬間,忽然有一種錯覺:我驚燕卓然於世的王爺,竟一如燈節的煙花般,脆弱。


    將王爺扶進屋子,打來清水,簡單地拭淨了他的麵容手臂,便替他寬衣躺倒掖被。很快地,王爺便沉沉睡去,唿吸勻淨,神態安詳。


    抱膝坐在床前的雪狐蒲團上,腦子裏一直反覆著王爺怒斥瞳拓的場麵。很少見王爺如此動情,不管是憤怒還是失望,如此強烈都是第一次。一直認為王爺會很冷靜,也一直認為王爺不會輕易饒過瞳將軍,可如今看來,王爺失控,我失算。


    緣起之時,緣滅之始。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一種緣分,可以不傷人?太上忘情,卻又談何容易?作繭自縛,豈非也隻應了那一句老話: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不覺,日已西沉。


    奇怪的是今天絲毫沒有胃口,餓了一整天,居然也沒有絲毫感覺。忽然驚覺應該叫醒王爺吃些東西,正想出聲,床上王爺便微微翻了翻身,知道王爺便要醒了,便去小廚房取來一直溫的熱水,沖了壺熱茶端來,王爺已睜眼坐了起來。


    "王爺睡得好沉呢。"笑著放下茶壺,又去取來清水讓王爺漱口,"都掌燈時分了,怕是餓壞了吧?"


    王爺將漱口水吐了出來,接過我遞上的熱茶,含糊問道:"沒什麽事吧?"


    難道應該有事麽?我詫異地望了王爺一眼,他將茶碗又遞給了我,起身找衣服。十月的天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慌忙放下茶碗,伺候王爺穿衣。


    剛剛替王爺束好發,門外傳來蕭江頗為慌亂地聲音:"啟稟王爺,瞳將軍帶著秦寞飛殺出來了。詹大人與晏首領聯手也抵擋不住……"


    詹雪憂受著傷,晏涵穀武功與瞳拓原本不是一個位份的,上午瞳拓吃了攝魂香的虧,以他的智慧自然有對付迷香的法子,鎖眸陣雖厲害,可惜上午折了兩人,此刻已是無用,何況我又替瞳拓治了傷,他隻要有剩五成功力,院子裏便沒人攔得住他。


    隻我想不到的是,詹雪憂封了瞳拓幾處大穴,他居然也有法子衝破禁錮,驟起發難。


    王爺居然悵然一笑,淡淡道:"他曆來如此倔強。拿定的主意,便是天打雷劈也絕不動搖……茗兒,取我瀝天劍來。"


    "王爺?"動用瀝天劍,便是將瞳拓視為敵人。當真失望到了如此地步?


    "我不殺他。"王爺迴首朝我一笑,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我殺秦寞飛。"


    隻是,殺秦寞飛麽?心中雖遲疑,卻再沒有磨蹭的理由。轉身去內室取出了王爺的瀝天劍。


    王爺順手接過,三指滑過劍鞘,留在劍鞘兩個篆字浮雕上,稍稍一斂眉色,掠身入空,身姿翩躚走壁而去。


    第十三章


    趕到東閣的時候,瞳拓與秦寞飛已然殺出一條血路,蕭然離去。


    龍組鷹組幾乎全軍覆沒,大半人都暫時失去了行動力,晏涵穀重傷在地,口角鮮血汩汩流下,卻是無論如何也直不起身子來。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龍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對鏡毀容/逝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對鏡毀容/逝川並收藏龍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