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製止,卻也沒有人有行動,還是許奉先親自去酒窯挑了一壇陳年佳釀,送到那人麵前,“魏將軍請。”


    來人接過酒罈,空手去除壇上封泥,揭開封,酒香四溢。“淩恆,酒可是好酒,這次就讓你先喝。”話說完手一傾,清亮的液體落入空中,濺入地下,淌在慕淩恆的棺前。又將酒罈送到自己嘴邊,頭一仰,嘩嘩的酒水遍倒入口,咽下喉,入了肚。就算灑出了一半,順著下巴流到衣服,濺到時慕博衍臉上。但一整套動作下來,無滯無帶,如行雲流水,看得人是豪氣萬千。抹一下唇,將那壇往慕博衍身前一推,說:“小子,來,你也來陪你老子喝。”


    看著這個比自己還要粗上幾分的大罈子,慕博衍倒是沒猶豫,小胳膊小手馬上接過罈子,學著他那樣子,仰脖子就往嘴裏灌。辛辣的酒氣讓整個人都燒了起來,臉騰的就紅了,喉嚨尤其難受,忍不住咳了起來。那人拿迴罈子,看著他微紅的麵龐,“好小子!”酒灑了一小半,喝了一大半,罈子差不多空了,他甩手一擲,原本就是泥土燒製的東西也就迴歸本源。“都下去。”聲音洪亮,然後又壓下了幾分,站在棺木的正頭,“讓我們爺仨好好說會話。”


    慕博衍擺擺手:“都下去吧。我陪著將軍和父王說說話。”


    原本木頭似站著的人們很快就動了起來,不見了蹤影,整個廳堂燈火通明,隻剩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立在莊嚴肅穆的白帳黑紗之間,陪著那具深沉的棺木。少了那麽多人的靈堂陰鬱氣息瞬間就重了,夜風襲來,伴著門口白燈籠一晃一抖,鬼氣森森。火盆裏燒著的紙錢灰末捲起一個小旋風,慕博衍又往裏扔了些紙錢。此時魏無忌解下配刀,席地而坐,與跪在蒲團上的慕博衍相對。


    看著對麵燒著紙錢的白衣小子,一不小心迷了眼,有些肉乎乎的小手正在揉搓自己的眼睛,嘆了口氣,跨過手,將他拎起來,“坐著吧,別跪了,你爹不會在意的。你這小身板,可要好好的。”


    這些天,來的人很多,卻甚少有軍中的將士,像魏無忌這般的更是沒有。一來京中封侯拜將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頭或是承了祖蔭的少年,空有名頭。二是中興王一向是大夏的威懾外族的那塊大招牌,雖然離了疆場數年,這病也拖了有大半年,但為了安穩境內,震懾外族,軍中有聲望的大多在邊境駐守。三者離了疆場的慕淩恆早早就將手上的權歸迴了大夏的皇帝,他在外征戰的大部分戰功也由著皇帝做主分封給了隨著的將士,現下軍中聲名正旺的幾位大將與其說是中興王帶出來的,不如說是大夏皇帝封賞提攜上來的。是啊,這天下是景家的天下,這守衛天下的將士自然也是皇帝的將士。中興王再高貴,在大夏終究也隻是個異姓王爺罷了。慕博衍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那具躺著他那個便宜老爹的大棺材,終於把屁股放在蒲團上,伸長腿坐著了,手裏有一把沒一把的往火盆裏丟紙錢,倒是沒讓火熄了,迴道:“我挺好的,比我爹好。”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天問鬼神。一老一小坐在堂前,有一搭沒一句的說著話。


    自己瞎眼的那半年多,慕淩恆病著的那大半年,有著莊舟靈魂的慕博衍對這個大夏的朝堂內外了解足夠了,當了一年多的慕博衍,作為莊舟的年歲長久就好像前世那般遙遠了,如今他很少會想起作為莊舟的日子,既然迴不去了,那就好好活在當下,他不是莊舟,那就作為慕博衍過好這一生。魏無忌也是常年駐守在外的將軍,京中倒有是宅邸,卻隻是空宅,有的隻是掃塵的家丁下人,並沒有主子。倒也不是沒有住過,前些年迴來的時候都是會住進那宅邸的,魏夫人早些年去了,留下的一兒一女都隨行在側,宅子自然就廢在那了。聽說小時候,魏將軍還教過他功夫,算是他師父,作為慕家的未來主子,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三腳貓功夫還是個沒心沒肺的粗神經吊兒郎當教的,看來從一開始,慕淩恆鋪給他這個兒子的路就是蒙祖蔭隻能坐吃山空的紈絝路,慶幸中興王這樹夠大,他應該吃不空。


    “小子,你有十歲了嗎?”身為將軍也是個糙漢子,自家女兒兒子的生辰都不怎麽記得牢,這個小徒弟的年歲沒記清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十一。”慕博衍迴道。


    “十一……”魏無忌念叨了幾下,“深宮之中長了十年,喝酒倒還是有幾分慕家兒郎的氣勢。”轉而臉色一轉,“生於富貴之鄉,深宮婦孺教養,你也要記得你是朗朗男兒,堅定的立身在這青天白日之下,切不可沾染那些亂七八糟。”


    慕博衍聽之一愣,這話從何而起。又聽他說,“中興王府就要靠你了。”頓了一頓,似是思慮過後還是不夠放心,“你是太子侍讀,自然與太子較為親厚,太子勤敏好學,是不錯,隻是……”


    魏無忌戎馬出身,雖常年在外,但好歹也入仕封將了好幾十年,不擅長官場爾虞我詐,虛與委蛇,但肯定是看的清楚,皇帝春秋正盛卻多疑多慮,太子盡管坐著東宮之位十好幾年,其他皇子們的虎狼之心又怎會沒有,江山的歸屬誰不想爭上一爭,不到最後,鹿死誰手,又哪有定論,將軍是不想他攪入皇家兄弟相爭的那攤爛泥中去。靈堂上的白燭燃得正烈,在不大的夜風鼓吹下唿唿作響,火盆裏紙錢還在燒著,少年原本白皙的臉色在火氣的薰陶下添了幾分堅定,靜靜地坐在那裏,一雙眼睛亮似夜空星辰,目光深沉,正正的對上魏無忌的目光,好像在說,他什麽都知道。慕博衍輕輕一笑,拿木棍踢了踢盆中炭灰,又往裏添了幾個元寶紙錢,火又騰了起來:“我不過是個蒙著祖蔭的二世祖,祖上榮光才得以生在帝都,得幸讓皇上養在皇城,偶爾給皇帝陛下逗逗悶,一個黃口小兒,京中的諸位大人們,又會有哪個真拿我當迴事。”臉上的笑慢慢退了,眉頭還輕蹙,“我是不妨事的,倒是將軍那……博衍謝將軍來送父親最後一程,隻是將軍就這麽未受旨意擅自入京,麻煩會很大。”


    魏無忌卻笑了:“千百裏風月山川,我過來了,一道道或開或閉的城門,我過來了,夜半緊閉的京城又如何,如今我不是到中興王府了嗎?咱們的皇帝,若是要攔,又豈會讓我見到淩恆這最後一眼。我魏無忌坦坦蕩蕩鐵骨鋼身長立於世,外攘夷內安民,雖不曾為大夏開疆擴土,守關鎮賊也未曾讓外族進我版圖一步。如今一騎一人千裏奔赴送故人最後一程,又何懼小人的閑言碎語。”


    “將軍說的是。將軍坦蕩無畏,頂天立地,剛直不阿,”這位魏將軍的為人他知曉,剛正不阿,義薄雲天,治軍嚴明卻不免有些食古不化,慕博衍想要提醒他一句,“博衍想要說,過剛易折。”小孩子的聲音還帶著特有的奶生奶氣,說的話卻是大人氣十足。


    過剛易折?魏無忌看向他的眼光變得不一樣,原先隻是看著個後輩小兒,這會才覺出不同,看他那低眉垂眼的模樣,悠思沉沉,又哪來半分少年稚子的影子。慕家小子當了半年的瞎子,眼睛還沒好透又遇上親爹病如山倒就那麽的說走就走了,再往前牙還沒長齊就失了親娘,被遠征戍邊的慕淩恆拋下,讓皇帝抱進了宮,這中興王府住的時間還不如大內禁宮長遠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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