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我很明白,但凡有些天分才華的人,年少時總是心比天高,覺得天下之大,再沒人比得上自己,自己生來就是要做一番大事業的,上帝造我的泥土都與別人不同。等到入世深了,幾番沉浮掙紮,才知道這個世界如何紛繁複雜,如何藏龍臥虎,如何暗流洶湧,有多少事情不得已,有多少次力不從心,不要說建功立業,就連安身立命,保住自己一席之地,活得比旁人好些,就要盡最大努力……我們總要等大了,才知道自己不是太陽,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


    我點頭:“。誠然斯言。”


    邵青看看我,又一笑:“我是武人,連平仄都不知,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要取笑便好。”


    我笑笑說:“放而不收,雖然於詩文不算上品,氣勢卻是豪邁得緊。至於平仄,倒不必理會。”


    邵青點點頭:“我那時年少,哪知道什麽叫收,都說你文章好,看來是真的,一言中的。”


    我心中一跳,低頭不語。


    邵青注視著我,沉默半晌,突然靜靜開口:“我原想殺了你的。”


    我暗暗一驚,抬頭看他,神色還維持平靜無波。


    邵青望著我,淡淡一笑:“那時候錦梓剛告訴我,我剛剛確定是真的。當時想,如果用不毀掉你身體的方式殺了你,比如說悶死,青蓮他會不會迴來……”我望著他。


    邵青繼續說:“可是實在渺茫得很,神鬼之說……再說幹係也太大……我又受不了看見你,隻好躲開,暗地留心你所作所為,不料越留心,竟忍不住歡喜你這個人……你做事為人,實在比他強得多了。他這人又任性,又刻薄,隻會添麻煩,不管後果,若非運氣好,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不過,他的運氣其實也真糟透了……我也不知為什麽喜歡他,原本真沒想過會喜歡男人……我好像總是喜歡會惹麻煩,不知進退的人……”他又輕輕抿了一口酒:“你做事跟我有點像,有時候看著你就像看著以前的自己。”


    我接過他手中的酒袋,喝了一口,靜靜說:“沒想到你會把什麽都攤開說。”


    邵青笑起來:“你我榮辱相係,還是說開得好些。再說此去生死未卜,我想把家事託付給你。雖然我部下不乏忠義之人,不過還是託付你放心些,你跟我是一樣的人,什麽境況都應付得來,怎樣艱難也不會倒下,不見得是什麽忠臣義士,答應了的事也會萬死不辭。”


    我點點頭,又喝一口酒,平淡地說:“我答應你。”


    邵青說:“我兄長是守成之人,雖然不通官場營生,也做不出出格之事,你隻要記得有什麽興衰更替時提點他一二便是。隻是拙荊要多麻煩你。”


    我點頭說:“放心。”


    邵青接過酒去喝:“內人糊塗,不解世事,不過心性甚好。我娶她之後,並非沒有過厭煩後悔之時,不過終究不能不管她。”


    我微微一笑:“敏之兄當初娶妻的軼事,我也略有所聞。”


    邵青也微笑起來:“我有時候也想,娶你這樣的女人可能才是最明智的。”


    我大吃一驚,愕然看著他。


    邵青一見,笑得愉快起來:“我自然看得出來你本來是女人,你當我是和我師弟一樣的毛頭小子麽?”我心神大亂,煩躁地望著他。


    “你放心,”他繼續微笑看我:“我不曾告訴錦梓……你還真是不簡單,連錦貂這樣的人物也會為你神魂顛倒到這般地步。”他接過酒喝一口,悠然說:“不過,我雖然喜歡你這人,卻真的不會喜歡上你這樣的人。不知道為什麽。”


    他的話雖然費解,我其實很理解:我也沒有辦法,絕對不會喜歡上邵青,不會對他心動,如果早十年八年,我還是小姑娘,大概會的,那時候會被安全感這樣的東西吸引,但是現在,我需要的安全感已經變成了另一種。說到底,我和邵青是太相像的人,人果然是會愛上互補的。我們年少的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時候,過度喜歡自己,太自戀的人才會愛上同類,否則的話,都會被自己沒有的所吸引。


    我搶過他手裏的酒,掂了掂,仰脖子喝掉一半,把剩下的遞給他,一抹嘴,說:“盡此袋中酒,先預祝君剿滅蠻虜,早日凱旋。”


    邵青豪氣大發,一口喝幹,朗然道:“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第94章 黃金單身漢的終結


    邵青走的那天,刮很大的風,三軍齊發的大場麵,既有氣勢又很悲壯,邵青站在點將台上,喝小皇帝親手遞過的酒,小皇帝稚嫩的聲音說:“盼將軍早日凱旋。”迴蕩在飄滿大旗獵獵作響的上空。


    邵青接過賜劍,一身甲冑,單膝跪下,朗聲說:“臣誓死為陛下驅逐匈奴,不勝不歸!”


    邵青最後上馬的時候,眼神在人群中一掃,遇到我,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我微不可查地點點頭,他最後看我一眼,翻身上馬,絕然而去。


    大軍隨他而動,馬蹄翻動,塵囂滿天。旗幟煙塵漸漸遠去。


    走了也便罷了,除了兵部緊張運作,大家要留心軍情,戶部安排的糧糙軍需比較吃緊,一切似乎慢慢變得和平時沒什麽兩樣。幸虧我之前斂財有道,現在還不至於成很大問題。


    我沒有經曆過戰爭,可能比別人都更緊張些,但是日複一日,我看到京城的老百姓都一樣的婚喪嫁娶,一樣每天清早提著籃子上街買菜;官員們一樣起早摸黑上朝,明了暗了受賄,說的恭維話也不見得就短些,我的心慢慢也就定下來,繼續投身到無窮無盡,瑣碎而偉大的官場陰溝生活中,如果不是對錦梓的入骨相思仿佛紮進骨頭裏的一根刺,我的生活就跟水患之前一樣的緊張,無聊而安逸。


    在這樣的情況下,突然周紫竹投帖子請我喝酒。


    好事成雙,莫非最近我很有被人請酒的運?周紫竹迴京還是挺和我保持距離的,這次居然明目張膽請我喝酒,必非無因。


    周紫竹請我喝酒的是個小酒家,藏在深深小巷裏,倒是清雅得很,門口有修竹白石,當壚的是個白髯老者,鬚發整齊,黃袍纖塵不染,觀之不俗。


    門上掛有青布酒旗,掀簾進去,裏麵桌椅奇古,貌若根雕。


    周紫竹貌似是這裏的常客,老頭抬頭見到他,就繼續低頭看自己的東西,嘴裏問:“周公子今天喝什麽茶?還是明前的鐵觀音?”


    周紫竹態度卻甚好,微笑說:“今日卻不喝茶,要喝酒,煩秦老丈做幾個菜下酒。”


    老者點點頭:“兩位公子緩坐片刻。”便去了後廚。


    我擇了一處黃楊木根狀的座頭,和周紫竹對麵坐下。


    不消片刻,老者就上了幾個涼菜上來,盤盞不大,有玫瑰砌絲櫻桃,什錦山菌,清拌新筍,和一碟茶幹。


    周紫竹舉箸笑道:“嚐嚐這個,也算遠近聞名,味道確實不同,我從小隨家嚴四處走,也沒見哪處茶樓有此味。”


    我挾了一塊,送到嘴邊咬了一小口,入口平淡,一咀嚼,隻覺鹹甜鮮香,每嚼一口便多一道滋味,糾纏齒頰,餘味無窮,我吃過的中外名菜也不算少了,竟不曾見過這樣的美味,不禁有點詫異。


    周紫竹微笑說:“如何?”


    我隻能點頭說:“技近乎道矣。”


    說話間酒就上來了,酒色澄碧,香味撲鼻。我看了一眼,訝道:“竹葉青?”


    “不,這是秦老丈自釀的‘如朱’,酒味甘醇,倒不如竹葉青烈。”


    他給我斟了一小杯,我淺嚐一口,果然芳醇清冽,我是外行,隻會說:“好酒!”不過由於我神情陶醉,語氣誠懇,周紫竹也就沒有深究我的用詞貧乏。


    過了一會兒下酒的菜也陸續上了,一味的精緻清淡,酒過三巡,我就等周紫竹切入話題,——他肯定不會是為了帶我發掘好館子才約我出來的。


    果然,他連幹幾杯之後,放下了酒盅,望著我,笑容漸漸隱去。“下個月我要成親了。”他臉色平靜地放出重磅炸彈。


    “咦?”我真的吃了一驚。“誰家的閨秀?”不過周紫竹也二十七八歲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年齡還不娶妻,實在有點奇怪,像邵青結婚算晚的,二十出頭也娶了親,那還是他投身軍旅耽誤的結果,通常男子十六七,十七八的就該結婚了。


    “薛家的大小姐。”


    薛詠瑤?這次我真是大吃一驚了。不過想想也很合情合理,薛家在姚家敗落之後要替他家女兒選夫,跟我提親被我婉拒之後,會看上潛力無窮,家世雄厚,年少有為,人品瀟灑的本朝數一數二的黃金鑲鑽王老五周紫竹,實在是意料中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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