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除夕已經十六天沒有江非均的消息。手機24小時開著,白天掛在脖子上,睡覺時就放在枕頭旁邊;如果出門忘了帶,哪怕已經上了車都會迴來取,因為害怕會錯過他的訊息。可是每次的等待都換來失望,他說的那個再見,真的就是永遠不見了嗎,非均,人海茫茫,相愛一場,何至於如此決然?


    這年春節我老家氣候不好,一直陰雨綿綿,除夕那天甚至下了十年難遇的一場雪,路燈下麵指甲蓋大小的雪片密匝匝鋪天蓋地飛,到晚上地上的積雪已經有好幾厘米厚。


    十二點,城市地動山搖,明亮如晝,聲音吵嚷得麵對麵說話都聽不清楚。全家都在陽台放炮,我躲進房間,終於下決心給江非均發了一條信息,說我迴老家過年了,問他好不好。


    十幾分鍾後他迴了信,很簡單的幾個字:還行,謝謝,保重!一貫的風格,簡潔,沒有拖泥帶水,不會引起任何遐思。


    你還行,可我不行,很不行!他冷漠的語氣讓我心裏的邪火突突往上竄,我頭腦發熱,咬牙撥通了他的電話。


    響了很久他才接,“忻馨——”


    他的普通話一直帶著一點點江南腔調,尾音柔和,這一聲輕喚讓我從胸口到喉嚨都開始發緊。


    “沒睡吧?”


    “還沒有。”


    “在上海?”


    “在三亞。”


    我這才想起他說過在海南有套公寓,每年冬天家人會去度假。


    曾經靠得那麽近的人,現在除了在電話裏聆聽彼此壓抑的唿吸,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過了很久,他輕輕地說:“沒其他事了吧,新年快樂,早點休息。”


    “你什麽時候迴上海呢?”


    “不迴了,從海南直接飛北京。”


    那麽我連在上海見他一麵都不行了嗎?除了這些廢話,我們真的無話可說了嗎?不,我不甘心!


    “為什麽?”我問。


    “對不起。”


    “我不要對不起!我不相信是我們倆出了問題,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可以告訴我嗎,我們一起想辦法,春節過了我去北京看你好不好?我現在有時間去北京陪你了。”


    “……”


    “你說話呀!”


    “忻馨,”他語氣黯淡,“別這樣,你要好好過。”


    我聽見自己很大聲地尖叫“不——”,然後眼淚不受控製的瞬間流滿一臉,全身都在發抖,沒辦法繼續呆在房間裏,我迅速找出鑰匙和香菸火機放進兜裏,輕手輕腳溜出了門。


    天空裏沒有一顆星。空氣中還有濃濃的硝煙味,厚厚的鞭炮屑鋪在雪地裏,像奶油蛋糕上麵灑滿了碎糖粒,除了遠處偶爾隆隆的鞭炮聲低鳴,四周已經慢慢安寧下來,白雪在明亮的路燈下飛絮一樣飄,撲在臉上化成水,流到嘴唇上,伸出舌頭一舔,淡淡的鹹味。


    我在小區裏麵木然走著,一點也不覺得冷,花園裏不知那個孩子做的小雪人,插著兩節電池當眼睛,像兩個黑洞洞的孔穴,和我深幽無言地對視,四野靜寂,除了雪花噗嗤落下的聲音外,隻有我壓抑的唿吸。


    莫名其妙想起很早以前讀過的幾句詩。


    神對人說:我醫治你所以傷害你,愛你所以懲罰你。


    我被愛的人懲罰,心在黑暗的河流中沉浮,甚至連原因都不知道,真是不甘心。


    我們兩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我想不通,再這樣想下去我都要瘋掉了。要不要再去找找他,隻要他沒和別人結婚,事情就還沒到最壞那一步,我還可以去挽迴。


    不不,忻馨,你為什麽還不死心呢,他都三十五歲了,早就沒有了年輕時的衝動,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既然他做出了選擇,你就要勇敢接受,原因是什麽其實並不重要。


    還有,你真的了解他嗎,迴頭想想,你似乎從來沒有走進過他的生活,沒有去過他的公司,沒有見過他的親人,不了解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你和他的一切就像是沙灘上的城堡,浪頭一來,消失得幹幹淨淨,無跡可尋。


    不,有痕跡的,手機裏麵全是他的信息,照片;他喜歡的書你也在看;他喜歡的交響樂你也開始喜歡了;你身上有他買的香水味;用著他送的ipad,還有心裏,誰說沒有痕跡,真心愛過的人,痛苦就是愛過最深的痕跡。


    心好痛。


    噢,你又不是沒失過戀,總會好的,失戀就是個病,沒聽說過誰會為這個病死。


    你沒有至親友人嗎,你不是身體健康手腳俱全嗎,放眼去看看,生活中有意義的事情不是很多嗎,為什麽非要強求一份愛情,才會覺得人生圓滿呢,一個人就有那麽可怕嗎?


    勇敢承認失敗了吧,你還不算很老,前幾天不是還有人說要追你嗎,勇敢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哥哥新買了一輛長城哈弗,帶著我們一家人去了趟嶽陽。


    我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在洞庭湖邊農家樂吃全魚宴。窗戶外頭水色深深,波光萬頃,映帶岸邊微黃的枯草,本來應是蕭瑟感懷的冬景,卻因為一場雪變得別有意趣。


    媽媽說三十幾年前她和爸爸也來過。


    “你爸爸那時候人瘦,長得也好,喜歡穿白襯衣,特別顯年輕,火車上不認識的人以為他還是學生。”


    媽媽不大談起爸爸,但每次一談,都會特別溫柔。


    爸爸媽媽感情很好,爸爸走了之後,好多人勸媽媽改嫁,媽媽為了我們從來都不考慮。後來我們成年了,有人再勸她,她總說,老太婆了還折騰什麽,再說也找不到像忻誌國那麽好的人了。忻誌國陪我十八年,留給我一對兒女,夠了,沒什麽好遺憾的。


    怎麽會沒有遺憾呢,隻是她不說而已。


    到了我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媽媽就不停給我洗腦:婚姻裏麵感情最重要,一定要找個真心實意對自己好的人;錢夠用就可以了,不要指望去攀附人家。


    我覺得我可能就是被我媽這套理論給害了,感情第一,物質第二,結果兩頭抓不牢。


    媽媽嚼了會檳榔,長嘆一口氣,“馨兒,幹脆迴來吧。”


    迴來?迴家鄉?不是不可以,但是……


    “媽,我在那邊工作挺好的,機會比這邊多,我也喜歡上海。”


    “上海再好有什麽用?你在那邊又沒碰上合適的人。”


    又來了,我開始頭痛。


    “我在這邊更不容易碰到合適的人,內地像我這種年齡的姑娘,隻能去嫁四十歲的老頭子,在上海三十歲沒結婚的女人很正常。”


    “正常什麽呀,你這個年紀在哪裏都是大齡。唉,不該讓你跑這麽遠,把你的大事給耽擱了,我們又幫不上忙。”


    哥哥在對麵幸災樂禍的樣子,我甩了一記眼刀過去,轉過來給老媽揉揉肩膀, “媽——別擔心,前幾天還有人追我呢,你女兒大大的有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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