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這樣的大宗師身份,被人推跌在地,狼狽不堪,那大概得是好幾十年都未有過的經曆了,莫說他自己愣在原地,另外兩人看得也全然不知所謂,就好像是他自己左腳絆右腳摔了一跤似的。汝鳳生腦子裏心念電轉,心道:這是什麽武功?借力打力?顛倒幹坤?化功神相?他腦子裏霎時間轉過無數種武功名號,可哪一個也看起來不是這一個。


    王樵見他被一跤摔倒,怔住苦思,心下歉然,道:“老前輩,這的確是借來的力,不過晚輩借的不是你自己的力道。”他頓一頓,也不隱瞞,“我用的也不是什麽步法,隻是你一動,周遭的氣也跟著動,軌跡能看得清楚,自然就能避開了。就像你用大力去劈一片樹葉,你掌風越緊,它越是能輕輕飄開。當然,沈老師說我這解法仍然是下乘,還是拘束於物形,若是上乘,我自是氣本身,與氣同為一體。你以有形之掌擊無形之氣,永遠也不能奏效。”他也不藏私,將沈忘荃先前教他的口訣盡說了一遍。


    王儀大惑不解,喻餘青眉頭深鎖,汝鳳生卻驚得瞠目結舌,半晌道:“不可能,這決計辦不到。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煉性命之火,方能成頂天立地之人。越是習武強韌,越是集天地靈氣於一身,一把性命匯聚三花,便是卓爾不凡、獨一無二,如何能與尋常氣息等同?”


    王樵搖頭道:“所以沈老師說鳳文練功習武的不好,勝負心重的也不行。我也還沒徹底想明白,三把兩式,所以現在隻能這麽著了。但要我看來,這和您那一套慣常的武功是反著來的。越是武功高強的,怕是越學不來這本領,也越容易被這本領克製。”


    汝鳳生喃喃自語:“是了,這是‘空’的功夫,這麽說來,曾經‘空相訣’和‘無生門’都有過‘忘形’的教義……但也不對,不對,這不僅是招式、發勁上要忘形……”


    原本習武之人,要達到至高境界,總要勤修苦練,學習眾多,一日不綴,無論體用精氣神,全部都要千錘百鍊,身子裏要真氣滿溢,骨骼肌肉要飽滿健全,內力修為要精純至罡,全部都是求“滿”求“全”,於己一身一世界上求大圓滿。所以外家專注根骨,內家探索內心,悟道要“入定”,求的都是一人一心的“不動如山”,固本保元,不被外界因素侵擾,其實卻將自己與萬物隔絕了。要知道在最自然的狀態之下,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間一切,都更無分別,由小至無限大,又由大至無限小,這樣的道理,武學家卻往往難以貫通。


    他越想越是明白,就也越想越是混亂,就好像在一處久閉的牢籠之中,他一生試過了無數柄鑰匙,想將那把困著自己的鐵鎖打開,誰料卻有人告訴他其實身後的牆是假的。那這一生,豈不歸零?這所有的鑽研,豈不是毫無意義?這一生愛恨,豈不等於從未有過?那堅執的是什麽?追逐的是什麽?活著是為了什麽?


    百年種種,這時仿佛倒轉,一件件紛至遝來,曆曆在目;他大叫一聲,在殿內急急奔走,恍如癡癲。王樵急忙扶起王儀,對喻餘青道:“我們快走!”王儀驚道:“他怎麽了?突然發瘋起來?”王樵道:“這是‘知見障’。他就像隻鼴鼠,一直相信自己挖洞的方向是對的,以為自己在不斷前進。結果挖了一輩子,發現自己反而還在原地。”王儀奇道:“一直朝前挖,怎麽可能還在原地?”王樵道:“如果他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上挖,繞著圓球挖了一整圈呢?”王儀想了想,搖頭道:“難道這鼴鼠這麽傻,不知道自己在一顆圓球上轉圈?”王樵道:“如果這隻鼴鼠他生平從未到過圓球之外,又怎麽知道自己在圓球上轉圈?”王儀一愣,張口答不上來,腦袋裏驀地想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或者是‘隻緣身在此山中’,陡然仿佛也窺見另一道極為高深的境界領悟,但憑她目前的根底造詣,隻是朦朦朧朧,隻隔一隙。


    王樵和她奔至前院,一迴頭卻發現喻餘青並沒有跟上來。原來他根基已成,天資又極為穎悟,此時木香醉人,情識一昏,定力便弱,也被這知見障罩入其中了。


    他的情形與蟾聖又為不同,因為先前瀕死一線時種入這嫁蠱,便仿佛寄生一般,一體二分,但仍然有賓主之次。他正需要的是蟾聖那種以‘我相’為尊,以萬物為役的心法竅要,方能以精化神,以神占主;但此時王樵述說的這鳳文卻是一套反著克製蟾聖武功的基底,對他卻無形中有大害。若是無所謂主次、無所謂我相,無所謂萬物邊界,那麽‘我’與‘它’本無分別,‘心’與‘物’也更無分別,又何必苦苦抗拒,如此痛苦?


    他本身就介於二者之間,仿佛正於河岸邊界的一條細線上岌岌可危地邁步,單這樣一想,身上的疼痛便歸於無形,二者之間原本牢守的界限卻也在逐漸打破,便似潮水漲落,界限晦明;萬物灰飛,皆歸一處;再往下去,往小裏去,本來都是沒有分別……


    王樵奔迴殿內,伸手想把喻餘青拽起,他卻紋絲不動,喊他也不答應,知道可能會陷入一種極為危險的境地,急忙捧住他臉頰,抵住額頭,道:“阿青!你別想其他的,你聽見我說話嗎?”看他眼底閃過一絲詭暗淬火,便用手掌罩在他眼上,任由溫熱體溫浸潤入眼底,低聲道,“你想著我,不用去想別的,隻許想著我。”直待他被喚迴了神智,微微點頭,才緩緩拿開手心,捧在他臉頰兩側。喻餘青隻見眼前漸漸明晰,撞進眼簾便隻是這一個人,仿佛這世上再無其他人;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一雙眼睛清若澈泉,裏頭仿佛有什麽又是歡喜又是惱急地湧出來,箍著他雙臂的掌心燙得嚇人。他背後透出一片日光的雪白,亮得人睜不開眼。“沒事了,三哥在這兒呢,……我們走吧,旁的事全不用管,好不好?”兩人拖住了手,王樵轉身拉著他往前走去,背影看上去好像要融入那一片白色中,和那飛舞著細小顆粒的明光膠著在一起、再也捉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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