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問:“他們叫他‘汝鳳生’,……那是萬鬼蟾聖的本名麽?”


    沈忘荃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他攤開手掌,與王樵相對,那上麵傷痕宛然,猶記當初那一劍劈開骨肉的痛苦;那斷痕隻是一撇,之後那些傷痕累累的橫豎,又是從哪裏得來?


    “這個鳳字,便是他的名字。”


    第六十三章 一生入此杯


    王樵呆了一呆,沒忍住嗤地一下,笑出聲來。


    沈忘荃慍道:“你笑什麽?剛才受的罪還不夠狠,這會兒總算記得要笑了?”


    王樵省道:“啊喲,對不住,沈老師,我就這破性子,什麽事也難不住我一炷香時間。旁人覺得我沒心沒肺,我也懶得辯去。但真不是……我隻是覺得,那麽多人搶破頭把一個鳳文傳得神乎其神,答案卻不過如此?——一個你念念不忘、刻在掌心的名字?”他感到眼裏有些酸脹的麻癢,卻隻擰起眉頭,“他們知道嗎?那些追著這個片刻不得安生的人知道嗎?那些殺死我家人的人知道嗎?”他搖一搖頭,嘿了一聲,又笑起來。


    沈忘荃瞧著他,眼光憫然,溫聲道:“好孩子!你受的苦也多了。你是不是自那以後,從沒為這事好好哭過?”他一直以來和王樵相處對話便仿佛平輩論交,直到此時二人記憶相照、通感相應,輕易察覺出了王樵的難過,才流露出一點長輩的模樣來。王樵一愣,自家中出了這般慘事以來,本想求十二家中同族援手,誰料對方卻虎視眈眈,另有圖謀,因此居然從未有人對他這麽說過,隻覺得心中一暖,隻覺得像是對著自己親昵的長輩一般,坦言道:“哭有什麽用?他們活不轉來了,我也不知道下一刻還有命沒有。雖說是想要求一個答案,但求到以後,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要得怎麽樣的結果才好……”


    沈忘荃道:“難道你不想把仇人一個個手刃戮盡麽?你難道不該痛恨八教,恨不得將它們一網打盡?通常人都這樣想。”


    王樵搖頭道:“我現在這副德行,有什麽本事談一網打盡,手刃仇人?他們是豺狼虎豹,我們是魚肉鹿麋。逃得快又運氣好,誤打誤撞才僥幸苟延殘喘到今天。我若是有一絲一毫自不量力的想法,不是先教阿青送了性命麽?有一日弄清了一切我會找出罪魁,讓他償還代價;但那不是今天,也不是現下。”


    沈忘荃瞧著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你這孩子怎麽老氣橫秋的,把事情看太透徹,簡直不像這個年紀的人;溫柔隻在肚裏藏著。被你喜歡上的人,恐怕又是憋屈,又是有福。你這般裝腔作勢強自無謂也是為了他,是不是?”


    王樵被他說中心事,怔了怔,仿佛迴想起往事,道:“阿青打小便是哭包一個,少許事便要哭了,一哭便停不下來;眼裏曾都哭出過血來,可人疼的。若連我都頂不住成日裏為這事難過,他還不知得哭成什麽模樣?眼下就剩我們兩個了,我又長他幾歲,他方方麵麵都比我厲害得多,旁的也不用我去操心。但唯獨這個我若不替他撐住了,又怎地饒他叫我一聲哥?”


    沈忘荃仔細地看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啊,我要是年輕些、還活著就好了。我也想有一個這樣的‘三哥’。”


    王樵沒防備被他鬧窘得紅了整張臉,道:“前輩……您這可讓小輩承受不起了!”沈忘荃笑道:“和你頑笑罷了。啊,你這會兒看起來,終於像個毛頭小子了。”


    王樵瞧著他舒爽自在的笑臉,就好像剛才那一切痛苦都不存在似的,纏繞他們的黑暗好像被二人的笑聲震離得遠了,又虎視眈眈,逐漸沉澱下來。他忍不住問:“那你呢?你是怎麽做到的?你不痛恨嗎?不痛苦麽?不想要複仇麽?你為什麽能……他那樣對你,而你好像甚至都不記恨他?”


    沈忘荃嘆了一聲,道:“我沒有。我當然恨他,但其實更恨自己,年紀輕時,被情愛蒙了心,被人那樣對待卻也能說服自己,沉浸在自我犧牲的快活當中,最後連自己的存在都被抹煞了。後來被那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也不是沒有悔悟過,也曾痛不欲生,但居然還是不知為何,割捨不下;有時候哭得眼睛都看不見,有時候又心腔絞痛到無法唿吸,有時候又渴望得難以抑製。所以我把它們全部都扔掉了,隻留下好的那部分……這個字裏隻有好的那一部分。那些痛苦、欲望、殺戮、憤怒,讓我崩潰的包括你剛才看見的所有迴憶,我都把它們留在了蠱裏。那就像是……我的影子。”他微微一頓,“你在樓中見過。”


    王樵明白他說得是什麽了。那黑色的、仿佛淤泥、又像是老樹根椏或者藤蔓的東西,又具有野獸般的攻擊性;它們從金身手掌上的鳳字傷痕裏頭竄出來,又從他口中被打穿的喉骨的穿孔裏爬上照壁和樓頂。“那是……你嗎?”他問,“那上麵有很多張臉孔。”


    “那些都是後來的,最初是……我。”他艱難地說,“一部分我不能夠接受的自己。或許你查到最後發現,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但你也沒辦法把我再殺死一次了。”他換了種戲謔的口氣,故作輕鬆,“我想老天給我的懲罰已經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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