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早已熄了,但偌大的高樓,原本極盡富麗堂皇, 氣勢澎湃,以顯得他十二家的武學淵藪,如今便燒成這樣,居然也剩下嶙峋框架,看上去便如朽木盤根,死而不僵。玉兒手裏拖著一根小臂般粗的鐵索,顯得她身形分外嬌小,道:“再一會兒就好了。你渴不渴?”說話間閃轉騰挪,輕易便抽動鐵索,仿佛拆線團一般,繞上絞盤。喻餘青陡然坐起,發現身上還繞著兩三道鐵鏈,但已拆得差不多鬆爽,衣服邊緣燒得破爛,但被鐵索遮掩的部分卻是完好的;雙手因為裸露在外,皮膚已然變得焦黑,他看著自己幾乎不似人形的指節,渾身止不住顫抖起來,突然叫道:“玉兒……我渴,”說罷便扶住喉嚨,那裏頭出來的聲音沙啞得不似人聲。臉頰兩側垂下來的發尾焦黃,仿佛枯藤盤結。


    玉兒沒有機心,隻道是他當真渴了,放下鐵鏈,去捧一碗水過來送到嘴邊。“你等一晌我便能全拆完了,”她聲音像唱歌一般快活,就好像從來都沒有什麽煩心事發生,這好端端一座樓燒了,於她來說也許比沒燒前還更好看些。喻餘青卻沒有喝,隻眼睜睜瞧著水裏的倒影,大叫一聲,突然猛一掙動,打翻水碗,落下淚來。


    玉兒驚了一跳,問他:“你怎麽啦?”全然不能明白他為什麽突然發難。


    喻餘青對自己容顏自負,甚至更甚於武功;可如今那水中倒影出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連自己也不忍多看一眼,哪還有半分平日裏倜儻風流的模樣?這一雙手,卻也變成了這副形狀,還不知以後能持劍不能,一時間隻覺得萬念俱灰,心想:“我為什麽還活著?為什麽不讓我去死?這火燒樓閣,神仙也插翅難逃,為什麽我卻不死?!這般模樣,在世上活著,還有什麽興味?”他這樣想著,撿起地上摔碎的碗片,往自己脖頸插去。


    玉兒眼明手快,立即將他手腕一板,點他腕內曲澤穴。他重傷之下,手腕乏力,這一下手指拿捏不住,那碎片掉在地上。玉兒沒料到一下得手,她記得喻餘青原先和她拆招時的本領,於是點完穴道後沒待他反應便猱身竄上,絆住他雙臂。喻餘青失了勁力,暗道自己現在連個小孩子也打不過,還有什麽用途?但玉兒的身子緊貼在他手臂上,心跳脈搏一併勃勃傳來,裹著一股鮮活的勁力,卻又讓人不由得眷念起‘活’的意味來,那股求死的蠻勁一下子便懈了。隻聽玉兒道:“你又哭啦。你為什麽哭?”伸出羊脂玉般的小手,在他臉上擦拭。


    喻餘青低聲道:“玉兒,你讓我死了吧。”


    女娃娃歪了半邊腦袋,奇道:“我怎麽會讓你死?火燒了好久啊,那麽大。我和哥哥好容易將你救下來。這些鐵鏈拆得手都酸了,你是不是肚餓?”


    喻餘青這才想到關鍵:“是你們救了我?火勢如荼,你們怎麽上來?”


    “我們從山頂繞下來的。”女孩說,這時候石猴兒也進來了,他端著烤來噴香的山雞肉,湊到跟前,煙炙火味勾引饞蟲,身體裏的本能便叫囂著要活下去。他故意將烤山雞放在離喻餘青極近的地方,然後動手和玉兒一起盤拆那剩下幾根鐵鏈。隻見他們仿佛拚拆某種機關一般,橫豎長短,又似六爻卜卦,但看那縱跳聲音,卻更像是兒童嬉戲,拚搭籌子。石猴兒道:“青哥兒,你甫才剛醒轉,葷腥還要少。你先嚐些水果潤潤喉唇再吃肉。這些山果可好了,擠出汁水來,在嘴上抿一會兒,迴甘生津。”說話間,又扯開他腰間一道鐵索,笑道:“就快了!”


    喻餘青肚裏有無數個問題輪轉,最想問他們如何能從這張臉上,認出自己?可話出口時,卻終不敢問,轉而道:“你們會拆這鐵鏈!”眼睛瞧著石猴兒,要聽他怎麽答話。


    石猴兒道:“喻大哥,我們先前的確瞞著你,可那有苦衷。這鐵鏈我們橫豎拆慣了的,這樓也是我們上慣了的;但我們是從這樓裏逃出去的,所以說不了實話,怕人把我們再抓迴來。”


    喻餘青奇道:“……那……你們知道這樓裏有個使鐵索的老人?”


    石猴兒道:“是。我和玉兒就是奉命不得不伺候那老不死的,隔一段時間,便要上來給他帶食帶水,端屎端尿。不然他在這住著,如何生活?不是早叫人發現了?他一人力薄,也無法將如此之多的鐵索歸位,所以我和玉兒便背熟了這鐵索的陣法。”他眼珠溜溜地看著喻餘青,討好笑道:“你歇歇吧。我慢慢來說。能活下來是您命大,卻也是因禍得福:這鐵索據說是玄鐵所做,尋常凡火是不侵的。”他們將鐵索全部除下了,喻餘青幾乎脫力,隻得慢慢倚靠牆壁,緩緩坐下。


    那石猴小子道:“我們原本奉了師父的令,要看管這千麵叟,不能讓他死了。我們平日裏從後山鳥道繞上,再走登雲梯上道頂層,神不知鬼不覺……”喻餘青啊了一聲,問:“那山壁上的石頭腳蹬?”石猴兒點點頭,道:“我平日裏和玉兒上下時都用泥塞住,旁人看不出來。這次見到有腳印,便猜想有人上去了。”喻餘青道:“你們輕身功夫這樣好!倒是沒看出來。”石猴兒搖頭道:“我那能憑輕身功夫上去?每每那老頭垂下一根鐵索來,我們才能借力攀上。今次鐵索總也不下來,玉兒便要試試攀援,她也是真的厲害,居然攀上去了;再放繩子下來接我。我們到了頂上,裏麵那麽多號人打來打去,我們也不敢進去。隻好伏在山頂的草叢裏,朝底下查看動靜。後來樓燒起來,我們也沒有辦法,好在山頂四麵透風,頂上的塔尖又倒下去,燒不著我們。但四下火起,我們也哪裏去不成,隻好等火勢小了,再下來看有沒有人,就見到了你!”他說完,問玉兒道:“是不是?”玉兒點點頭,邊將漿果榨了汁,用手帕沾了,替喻餘青潤了嘴唇。那漿果的確罕見,想是這山中的特產,一入口中,唇舌生津,清涼宜人,隻覺得靈台一清,肺腑裏的火氣都除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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