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秋意上心頭


    【秋意濃。


    漫山蒼黛色,一抹楓葉紅。


    最是久別,離人在心頭。


    ——綰集】


    收起信箋,隱約還能嗅到那絲似有若無的藥香。


    唇畔勾起淺淺笑意,範賢從自己起行居的二樓望出去,便見連綿起伏的山脈遠處,有幾片好似彩露飄落的鮮紅。


    如雲似錦,美不勝收。


    出神地望著遠山楓紅看了片刻,範賢打開第三封信。


    來自江南。


    反複看了兩次,確認自己沒看漏看錯一個字,甚至一個標點符號。


    範賢心頭一陣激動,加說不出的淩亂。


    老娘!


    太、強、了!


    七個多點月的功夫,範離先後挑了江南七大門派、三大世家。


    這個挑,並非指上門砸招牌,而是按江湖規矩遞帖約戰。


    不過,由於此前江湖中並無【仙刀範離】這號人物,範二娘子的挑戰之旅走的不是那般順利。


    欲挑戰各大門派、老牌世家的頂級高手,需得先證名。


    【證名】


    字麵意思,證得自身之名。


    隻有擁有足夠響亮的名號,才配向頂級高手遞帖約戰。


    應不應戰,也得看對方的情況而定。


    譬如,江南第一武宗——孤城山,宗主令狐堂在接到拜帖時,便很不屑一顧地丟在了一旁,不去搭理。


    範離耐著性子等了月餘,終於決定‘殺上門去’。


    當然,不可能真殺。


    從最普通的巡山弟子開始,範離一路挑到了孤城山四大奉禦。


    奉禦,太祖天宗賜名;享大盛天朝五品武官俸祿,世襲製。


    能承此名者,多半都是當年在大盛開國之戰中,戰功彪炳、英勇赴死先賢的後人。


    奉禦者,若有入朝之意,起步便是千戶。


    時至當今,大盛各州、府、郡,甚至邦外,都有奉禦傳承。


    不多,太祖賜下的【武奉禦守】牌,攏共也就四十九麵。


    由於身份頗為特殊,走到哪裏都受人尊敬、禮遇,奉禦多是武德、品行皆高潔的武者;受祖蔭是一方麵,自身也都極為愛惜羽翼,等閑尋常之輩,根本連見都見不上一麵。


    而這孤城山令狐氏,一門獨得四麵武奉禦守牌,在江南一帶,那是相當有牌麵。因此,清高得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


    所以,當範二娘子以一招製伏、點到即止的姿態,輕鬆挑了四大奉禦後,不負所望地振動了令狐堂。


    【臭兒子,這個江湖的水是真踏馬的深。令狐堂這老家夥底子太厚了,真能藏。老娘以為他最多是個宗師境,麽有想到,居然……】


    居然,被老娘你十刀砍破了防。


    那可是大宗師啊,你一個半步宗師,這麽明目張膽的越級砍人,真的合適嗎?


    關鍵問題還不是這,老娘是去找人比試,以期於武鬥中悟透仙刀刀法最後一式刀意,一舉破品入宗。


    的吧…


    為毛,比個武,把人令狐家的大公子給勾跑了。


    勾跑了、跑了、了…


    範賢又再展信,仔細看了看那句來自老娘的怒罵。


    【令狐宸這小子,追著你娘我跑了大半個江南。忍他半年,再不滾蛋,看老娘不砍死他。居然口口聲聲,喊為娘娘子…】


    老娘真是魅力不可擋,年下男收割機啊。胖的瘦的,通殺。


    欸,慢著。


    突然,範賢想到了一個關鍵。


    臥!


    這是想當哥的爹?


    槽。


    嫩、他!


    最好找個沒人的地兒,灑一把‘挫骨揚灰粉’,幹幹淨淨。


    咳,別當真、別當真。


    除非那個叫令狐宸的家夥,對老娘有什麽不規矩,那亂刀砍死不管埋。


    範二娘子的孤城山一行,除了被塊黏度十級的狗皮膏藥帖上之外,收獲不多。


    令狐堂並未盡全力,被這名不見經傳的大美人,十刀砍破真元甲,便及時喊停。對外宣告,雙方戰了個平手。


    就此,成功證得仙刀離娘子之名。


    隨後,範離又挑戰了姑蘇名門慕容氏當代家主、慕容止水。


    此人修為不足,根本不夠範離砍的。


    鷓鴣嶺邵氏劍、海寧名門曾氏斷魂刀、雁蕩穀天涯琴仙秋洛衡、爛柯山下不死棋翁……


    江南一帶,數得出的高手,均敗於範離刀下。


    準確來說,是仙刀刀法之下。此番挑盡江南名士,範離並未使器,純以罡氣凝刃,以刀意對陣。


    雖七大門派、三大世家以及五位如不死棋翁這般自在逍遙的獨行客,均未能令範離當即悟透刀意,但該來的始終都會來。


    本就正一品圓滿多年,神定早成、氣海已蛻的範離,終於在給範賢寫出這封信的五日前,於太湖湖畔的風起山莊,破出一品。


    之所以,五日後才給範賢寫下這封信,是因為範離破品之後,入定了整整五個日夜。


    從此,世間便多了一位,仙刀宗師!


    範離在信中,具體描述了一番,自己入定時的所感。奈何,會的詞匯有限,隻能寫出三、四成意思。


    不過,就這三、四成,也夠範賢消化許久了。


    【自即日起,為娘便於風起山莊閉關。


    臭兒子,莫要怠惰修行。


    對了,七師叔要的那兩樣,據為娘所知,好像還蠻重要的。


    不過無所謂搞不搞得到,司空山近來不安生,你見機行事,(見機行事四字被劃了一筆)你乖乖的把自己藏好啊。


    就這樣,十個月後見啦。


    ——你親愛的麻麻】


    老娘真是被自己帶跑偏了啊!


    範賢嘴角狂抽著檢查完最後一遍,將手中信箋一點點撚碎成灰,散出窗外。


    深吸了口氣。


    嗯,空氣中還真有一絲冰涼之意了。


    不知道老師一個人在京都,可還好。每年這個時候,他老人家的老寒腿,就會發作。


    想到這,範賢提筆寫下第一封迴信。


    ………


    京都。


    內城,崇仁門大街。


    熱鬧街市僻靜一處,一座四方篤正的大院,四扇朱漆大門。


    門上懸著一塊大匾,匾上四個大字雖已掉了不少金漆,卻也分明可見。


    【抱璞書院】


    時值正午,半日課畢。


    服飾雖並不統一,但差不多都是圓領廣袖衫這種仕生打扮的學子們,一一向堂上先生揖禮。


    穿了身款式類似道袍的玉色寬袖交領袍服、頭戴玄色方帽的方墨儒,滿麵慈和地點頭、微笑。


    待學生都退去,這位麵潔無須、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的老者,這才緩緩起身。


    隻見他,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老腰,撩起袍服、挽起褲腿,將滑落到小腿上、薄棉所製的彈力護膝,扒拉迴膝蓋上。


    “幸在有賢兒做的這東西,不然,我這把老骨子可有得熬咯。”


    方墨儒小聲嘀咕自言自語了一句,整理好褲腳衣袍後,抱起一遝課本紙頁,出了課堂。


    抱璞書院規模不小,大小課堂有十多間,先生的居所則在後院,呈一個倒凹字狀,羅列開來。


    七個多月前來到書院的方先生,雖無什麽根基背景,但一身才學、見識氣度卻是如何都掩不住的。書院院首很是尊敬方先生,得知老人家喜清靜,便將左側一處單門獨戶還帶個小院兒的居所,撥給了方先生居住。


    方墨儒喜竹,如永寧街小胡同裏的方廬一般,這小院兒也以竹子密密插成一圈,算作柵欄。


    一進小院,跟了他一輩子的老夥計啞仆,就迎上來,接過手中物,又指了指屋內。


    方墨儒當下心底有數,示意啞仆去備些熱茶水。


    甫一入屋,便見一穿著華服錦袍、個子不高的背影,站在不大的廳內,仰頭望著牆上所掛一幅霧鬆圖。


    來人聽到聲響,立馬轉身,看麵相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眉眼之間透著一股子精明強幹的氣質。


    “方先生!”男人拱手躬身深揖一禮,滿麵堆笑道:“馮某不請自來,叨擾了、叨擾了。”


    方墨儒虛撫起此人,淡然道:“無妨,馮居士,請坐。”


    二人入座,啞仆端著托盤進屋,將茶具一應擺下,沏上清茶後速速退去。


    客套了幾句“天兒冷了,居士近來可好”、“都好、都好。翰公特意命馮某備了兩箱銀骨炭,先生先用著”之類的場麵話;


    又暢聊了幾句,關於抱璞書院剛剛結束的內部大考,哪幾位學子比較優秀;一年零四個月後,大盛每三年一度的會試,可有哪些仕生有望登殿麵聖。


    與方廬同款矮桌兩側,脫鞋就坐的二人,已是三杯茶水下肚。


    方墨儒麵上始終掛著那似有若無的淡淡淺笑,打開桌上一隻點心匣子,拿出油棗放進嘴裏,咬得咯嘣響。


    “啊,先生好甜食。”麵上青皮胡修剪得極為妥帖的中年男人,也拿了顆油棗嚐了嚐,道:“馮某府上有一廚娘,做菜手藝尚可,但做這些點心甜食卻是極為不錯。”


    方墨儒笑著點了點頭,也不搭話,繼續吃他的油棗。


    中年男人也不覺得被怠慢了,反而更為殷勤地提議道:“若是先生不嫌棄,馮某晚些便將那廚娘送過來。”


    “嗬嗬~~使不得,使不得。”方墨儒撣去指尖糖霜,擺手道:“君子不奪人所好…”


    “欸,”中年男人當即搶斷,自說自話道:“區區一個廚娘而已。先生之功,便是要馮某為您灑掃作仆,都不在話下。”


    “無需這般。馮居士命格顯貴,他日定有大作為,可不好如此說話。”


    “若無方先生指點,馮某險些釀成大錯。”說著,中年男人起身,又對著方墨儒深深一拜。


    “先生,翰公惜才!這抱璞書院雖是我大盛朝首屈一指的大學問地,但以先生之能,在此可是大大的屈尊。”


    方墨儒續上茶水,拂了拂嫋嫋霧氣,語氣淡然道:“墨儒多謝國公抬愛。


    可惜,墨儒已非青春年華,如今兩鬢斑白、風燭殘年。


    人近黃昏萬事休。若不是不想一輩子所學所悟,隨這副殘軀埋了黃土,墨儒也不會在書院裏謀這份差事。


    請代墨儒,謝過國公美意。實屬心有餘而力不足,並非推辭啊。”


    那中年男人沉吟了兩個唿吸後,似是抓到了重點般,眸中劃過一絲亮光,急道:“先生,還聽馮某一言。


    想那大周開國之師班伯牙,不正是在七十二歲、古稀之年,得遇周天子姬夷,開創大周皇朝,國祚千年;


    又有後周孝文公,以六十七高齡力壓朝堂亂局,被推上聖位,創一世佳話;


    還有周朝覆滅之後,七十六歲的虎烈軍首領夏侯賁,領軍鎮守一方,保了太平郡三十載安寧。後人為其立碑建廟,便是當今聖上,都不時提及這位耆英將軍。


    先生,人無才學本事,便是青春少年,有的是好多時光,也成就不了什麽英名。相反,有真才實學,便不應寶珠蒙塵。


    實不相瞞,前次拜別,馮某依先生之言稟與翰公聽。但翰公當真是太過心慕先生了,先後叮囑不下五次,馮某這才不請自來的。


    先生,既不想一身所學所悟,歸於塵土,便該當助翰公為大盛效力。


    先生大仁,前次為救下那與您毫不相幹的雲中都氏滿門,仗義執言。


    當時馮某還以小人之心,度先生君子之腹,私以為先生與那雲中都氏有什麽幹係,馮某再次向先生賠罪!”


    中年男人說得激昂萬分,動情得伏倒在地,給方墨儒行了個跪拜大禮。


    “啊這!”


    方墨儒忙起身將其扶起。


    中年男人麵色泛紅,頗為激動地繼續道:“先生,您若願入幕翰公府,定能得翰公器重。如此,先生不就更能一展所長,更可為百姓謀福祉了麽。”


    “這個…”方墨儒麵露難色,停頓數息後,語氣仍是那般淡然道:“容墨儒再想想,馮居士,快快請起。這不是折煞了墨儒麽!”


    中年男人見方先生口氣似有鬆動,心下大喜,也不做作,這便起身笑著扶方先生坐迴原位。


    繼而,又翻遍自己一生所學,將曆史上大器晚成的經典案例,給說了個遍。


    既是晌午時來,又一副不願走的模樣,方墨儒便隻得留此人吃了頓普普通通的午飯。


    秋雨灑落一場,雨停時客走。


    方墨儒獨自站在後院廊台邊,看著屋簷上滴滴掛落如珠簾般的雨絲,將近七個多月以來的所有,細細迴憶了一番。


    葉南天這條巨鱷,終於微微露出了一絲牙縫。


    中年男人口中的翰公,方墨儒尊稱的國公,便是當朝三公之一的太師、三朝元老葉南天。


    一位熬死了兩位皇帝,與武樂帝關係極為微妙,表麵看上去是個半退休狀態的老臣,實際暗控重權、把持內閣、鉗製六部,哪哪都有這位老國公的手筆。


    要得到這樣一位老得都快成精的權謀係王者的青眼相加,方墨儒無論是智謀還是演技,都堪稱絕巔。


    不過,方墨儒心底非常清楚,計劃之所以這般順利,除去他自身所具備的才識智計,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占得天時、地利、人和。


    京都疫症便是撬動‘天時’的那個重要支點。


    通過重重細節,將看似毫不相幹的信息點,串聯在一起,推算出京都疫症乃是人為。


    範賢在這場巨大的陰謀與陰謀過後的連環算計中,扮演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色,起到了奇妙又無比重要的作用。


    原本足以令整個京都陷入恐慌、至少得死數萬人的人為疫症,被遏止於爆發之前。


    工部對京都城建工事的玩忽職守、吏部對基層官員疏於管理的弊病,外四城城防的紕漏,東、南、北三城城署衙門官員的不作為,等等一係列問題,卻一次性被炸了出來。


    這些問題武樂皇帝此前不知道嗎?


    當然不,武樂皇帝比誰都清楚。這些根深蒂固的老問題,並非他不想去動。


    而是,他動不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堅冰不易鑿,且,一旦下鑿的口子不對,冰水泛濫,恐會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人為疫症所牽引出來的這一係列問題,便好似主動浮出水麵的冰山一角。


    武樂皇帝當然不會放過這般天賜良機,大刀揮落,人頭滾滾。


    京都血色八月。


    明麵上拉去午門斬首的五百多人,暗地裏,被燕衛夜間造訪的又何止這個數。


    這波清洗餘威未褪,雲中府大關銀礦案事發。


    在戚北川的授意下,慕容達拋出了培養多年的棋子,雲中府尹都廣豐。


    都廣豐自知沒了活路,為保全一家老小,主動要求見燕衛司一把手燕首大人江上風。


    之後,江上風手握一帳本,將其上涉及大關銀礦案、上至京都下至地方的一幹官員,以欺君謊報銀礦開采量、銀錠造假、虛報火耗等罪名,火速緝拿歸案。


    期間,不乏直接就地擊斃的。


    京都六部,再次迎來了規模不小的‘地震’。


    地利,可以說是慕容達經營多年得來的成果,也可以說是武樂皇帝借勢而為形成的。


    而人和,便是那位官拜正二品的工部尚書、國公葉南天的女婿,胡庭芳。


    誰都不甘心出局,尤其像胡庭芳這般,年紀不算大、坐在那個位子上。順風順水走到這一步,uu看書 .uukasu 又有國公老丈人做靠山,與聖上武樂皇帝還是連襟。


    但可惜,出不出局,由不得他。


    想到這,方墨儒不禁搖了搖頭。


    生性涼薄的葉南天,陰狠老辣的張朝正,這兩位令武樂皇帝極為忌憚、又咬不動撼不翻、頭痛得不要不要的老家夥,便是他真正的對手。


    至於武樂!


    戚老頭部署了十八年,也開始有動作了吧。


    一陣秋風自院外蕩過,掛在樹枝簷邊的水珠,撲簌簌灑落。


    方墨儒打了個噴嚏。


    “定是賢兒在想為師了,嗬嗬~~”


    自言自語了一句,方墨儒迴到書房,跪坐在窗畔矮桌前,提筆寫下書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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