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山外,三千裏路雲和月。


    雲中府,太穀郡。


    大道平闊、小道無數,有車馬穿梭往來,卻無沙塵滾滾;有高樓瓦肆,卻無豔曲婉轉。


    道旁商鋪攤販井然有序,道上行人如織一派和睦。


    大西北的風,吹拂著這片土地,孕養出了生性豁達的鐵血兒郎。


    便是那些挎著籃子逛閑街的婦人,一個個都少有嬌聲軟語,討價還價起來,說一不二的氣勢好比是戰場上的猛士。


    這民風,非一般的彪悍。


    戚家街,太穀郡內最長最寬最繁華的主街。


    大街正中,一座高牆府邸,大門頂上高懸【慕容】二字。


    這便是太穀郡守慕容達的住處。


    府內有三進,花園溪流不一例舉,總之,頗為氣派。


    最裏一進,一座假山頂上建了一台涼亭。亭內布有瓜果茶點,一盤棋局正在進行。


    執棋者,一位是此處主人慕容達,四十出頭,烏發圓臉、眉目溫潤,一身深藍色繡錦鯉長袍;


    說他是郡守官家,卻無多少官場氣質,倒是更像個挺有富貴相的商人。


    另一位,身形十分高大,長發披垂於肩,微風掠過,現出一張駭人的滄桑麵容;


    隻見他,一道長疤自左側額角斜貫至右耳,半邊臉被燒毀滿是瘡痕,如深淵黑洞般的雙眼,死死盯著棋盤。


    不是旁人,正是在京都太廟曾露過一次真容、令範賢又敬又懼的七爺,戚北川。


    當慕容達將撚於指間許久的那顆白子,落入棋盤後,戚北川咧嘴露出一個僵硬、瘮人的笑,道:“你又輸了。”


    “不算不算,這局不算。”富家翁長相的慕容達,伸手將棋盤上的棋子撫亂,不甘心道:“再來再來。”


    拾子落箕,黑白分明。二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對弈。


    慕容達先手落下一顆白子,溫聲道:“雲中府尹下月赴京,可需遣幾個死士暗中跟隨?”


    戚北川落下一顆黑子,頭也未抬道:“都廣豐這人不堪大用,放他出去遊一圈,看看能否釣出大魚來。”


    慕容達眯眼略一思索,麵露淺笑。


    “都廣豐若在路上被刺,那就坐實了張朝正與葉國公暗中聯手之事。武樂早就看那兩位元老礙眼了,這便正好遞刀。”


    “你想好,由何人去當這把刀了麽?”戚北川又落下一子,伸手提起一串葡萄。


    慕容達眉頭微擰,手中棋子將落未落,定在半空。


    “沐王澹台神木,神武侯呂輕雲,此二人如何?”


    戚北川一顆一顆地吃完葡萄,拍拍手,眼皮始終低垂。


    “先不動這二人。呂輕雲留著還有用,至於澹台神木,哼,一直都是武樂手裏的暗箭,無需我們費心。”


    “明白了。”慕容達輕點頭、緩落子,心有明悟道:“雲中大關銀礦開采一事,牽連甚廣。武樂就是再怒不可遏,也得忍著。


    工部是時候動一動了,胡庭芳若不願做刀,那便隻能做俎。不論如何,他這個尚書的位子,是坐到頭了。”


    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


    前朝寧帝之耳目、手足,曾令百官聞名喪膽的金燕翎衛一把手、大盛第一密諜頭子,戚北川,並未僻居深山、也未做任何喬裝打扮,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在當朝太穀郡守府邸內如主人家般,自在隨意。


    如此行事,並非老爺子藝高人膽大,純粹隻因,這雲中是金燕門的雲中,這太穀是他戚家的太穀。


    武樂皇帝一直都知道,當年那個金燕首尊,並沒有死於那場大火,而是逃迴老本營去了。


    但又如何?


    得位不正,四方戰起,疲於應對,何談討伐。


    待收拾河山、天下大定,已是出師無名了。


    況且,戚北川也並沒做出趁亂自立之事。


    十八年來,在他的暗中掌控下,雲中府一派祥和安好,百姓安居樂業,府城郡縣各處治安堪稱大盛楷模。


    武樂就算心知肚明,雲中府尹不過就是個擺設,實操乃另有其人,又能怎樣。


    這片城池土地、這些生活在這兒的忠貞堅毅的人們,內心真正誠服的,並不是他武樂,而是大盛開國太祖炎天宗,是一把長刀護萬裏、一掌鴻蒙卷黃沙的金燕山莊。


    武樂上位僅短短十八年,與金燕山莊在這片土地上駐守千百年的歲月,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雲中有什麽?


    有金、銀、銅、鐵礦數百,有大周朝遺留下來的護城牆,相連可達千裏;有富饒的物資,有通往西域諸國的商道;


    還有,始終心向金燕山莊的百餘個大小門派。


    各門派內,弟子少則數百、多則數千,品級不論,皆是義字當頭、敢將熱血灑黃沙的武者。


    總之,無論出於任何一個層麵,武樂皇帝再怎麽不爽,卻是如刺在背撓不得、如梗在喉吐不出,拿這個屬於大盛卻不屬於自己的疆土,無可奈何。


    而在雲中,上至官家、下至百姓,有誰不知金燕山莊,又有誰不曉,當年的金燕山莊並沒有倒。


    這是公開的秘密,無須言說,大家都懂。


    當然,戚北川自身名號鮮為人所知。


    他有無數影子,眼前這位太穀郡守慕容達,便是其中之一。


    且,是最被戚北川看中、委以重任的一位。


    而在外人眼中,慕容達隻是慕容達,一個官當的馬馬虎虎、人倒是和和氣氣的普通郡守。


    沒人能想到,在這個普通郡守的家中,兩人似是閑聊的話語,將會對大盛朝中格局造成多大的影響,又有多少京都各部官員,將被攪弄進那個看不見但真實存在的巨大漩渦之中。


    “胡庭芳,葉南天的傀儡,不足一提。工部該洗洗了,哼~”戚北川僵笑一聲,又道:“都廣豐一死,大關銀礦封禁。到時候,將同原那邊的金礦放出去,且看這幫小老兒,如何唱這出大戲。”


    剛落下一子的慕容達,手腕一顫,“殿下境界又突破了?!”


    戚北川始終低垂的眼皮,緩緩抬起,如幽穀深淵般漆黑的眸子,掃了慕容達一眼。


    慕容達當即低頭,微微吸了口氣,歎道:“武樂震怒,必拿都廣豐泄憤。都氏滿門恐怕難以幸免…”


    “此事,無需計較。”


    慕容達眉頭微擰,欲言又止,不再多說什麽。


    戚北川眼皮又再耷拉下來,語氣冷淡地說道:“心懷仁慈,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有。


    你為此經營了九年,最終又對被自己一手推出去的魚肉,心有戚戚。


    如此優柔,將來何以輔佐殿下,又如何讓我放心將【暗翎】交到你手上?”


    慕容達當即起身、拱手揖禮一拜,“戚公,慕容知錯!”


    “不想功虧一簣,便該多做幾手準備。不想牽連無辜,便該在布局之時就想好退路。


    這方麵,殿下倒是比你這個謀士,思慮的更為周全,也更穩妥。


    行了,別揖著了,坐吧。


    京都,會有人護下都氏一門的。”


    “京都那邊,可是老師…”


    慕容達攏衣坐下,話未說完,便被戚北川打斷。


    “能有這般手段,不是你那老師又會是何人?”


    證實心中所想,慕容達這才真正定下心來,略略鬆了口氣。


    誠如戚公所言,為扳道國公葉南天,引其與閣老張朝正內鬥,他花了整整九年時間。


    在葉南天的門生中,他選了野心勃勃但出身低微的都廣豐;


    扮作想入仕而苦於無門路的商人之子,以財力結交都廣豐,被引為好友後,將其從九品小官一路扶到雲中府尹的位子。


    每一步,都在他慕容達的算計之中。


    然而,算不到的是,人心肉長。


    相交九年,雖說都廣豐確有斂財貪賄之罪,但終歸不該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


    百密一疏,終歸是他大意了。


    戚公說的極對,自己此時這般,與貓哭耗子又有何區別呢?


    萬幸,老師出手!


    不然都氏滿門幾百條人命,也隻能作冤魂散了。


    慕容達自嘲一笑,抬眼一看,卻見那棋盤上…


    “你看,你又輸了。與你下棋,還是不如與長空對弈痛快。”


    戚北川站起身,九尺有餘的高大身形,差些便頂著亭內掛的燈籠。


    慕容達略有些懊惱地歎了口氣,將手中棋子拋進箕裏,望向遠空斜陽,道:“長空此時該到了吧。”


    戚老爺子眯眼望向北方,那張駭人的麵容上,流露出了幾分欣然之色。


    ………


    大盛北疆,虎嘯關。


    蒼茫無涯、綠草如海,一騎快馬比原上疾風還快,飛馳而過,好似一道黑色閃電。


    那木達瓦剌的一支輕騎探馬,剛剛完成今日份調戲邊軍的例行公事,唿喝叫囂著,揚長而去。


    然而,這十幾騎精銳探馬,怎麽也想不到,這將是他們最後一次‘找樂子’。


    一杆烏黑發亮的長戟,破風而來,直接將一個正在揚著打馬索的瓦剌漢子攔腰穿成兩截,順帶連馬首也一並射穿。


    當這杆長戟即將紮進草原地麵之時,一道黑色身影,如日間行走的鬼魅般,無聲掠來。


    ‘鏘’


    黑色身影將長戟握於手中。


    疾馳中的其餘探馬,剛發現自己的同伴和同伴的馬,被劈成了兩半之時,卻已是來不及了。


    長戟幾進幾出,快得幾乎令較遠的瓦刺漢子看到了殘影,隻兩個唿吸,七人胸前同一位置多了個血窟窿,自馬上翻摔下來。


    最後死的那個,雙手還呈握狀抓在自己胸前,就好像他能抓到那杆戟似的。


    這些探馬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滑,見此情形,並沒有想要一擁而上與那一身黑色束身服、輕裝簡行的‘鬼魅’較量。


    他們非常清楚,這絕不是他們所能挑戰的。


    逃!逃迴去。


    那木達瓦剌部的勇士——脫脫不歡,也是上三品的武、者…


    ‘噗’


    長戟索命。


    一個光頭漢子,白日夢還沒作完,便去見了他們的長生天。


    ‘噗’


    又一聲,一個滿頭紮著髒辮的年輕人,緊跟前人腳步,自馬上墜下。


    跑得最遠的那個,鬼哭狼嚎般嘶叫起來,一邊叫一邊拚命揮動打馬索。胯下那壯馬的屁股,被抽得直冒血花。


    毫無懸念,長戟如龍,穿身而過,滴血不沾。


    這人到死都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


    為什麽,一個人能比他們草原上的馬,跑的還快。


    戴著黑色鬼麵甲、身形如風的黑衣人,uu看書ww.kanshu.co踏草折返,跳迴自己那匹黑色駿馬的馬背。


    策馬奔馳,日落草原。


    風唳城,鎮北軍戍關指揮所。


    黑衣人翻身下馬,快步走進指揮所內,將一把代表了瓦剌探馬的狼牙吊墜,放到指揮使楊烽麵前的桌上。


    他摘下黑色鬼麵甲,露出一張周正敦厚帶著幾分英武的麵容。


    鎮北軍虎嘯關戍關指揮使楊烽,與一旁兩位副指揮使、三名指揮同知,眼神交流了一波。


    楊烽飽經風霜的古銅方臉上,露出一個認同的笑容,朗聲道:“段千戶,請坐!”


    一身黑色勁服、被瓦剌探馬視如鬼魅的,正是受朝廷調令空降來此、日前剛剛到達的千戶大人,段長空。


    段長空微微一笑,衝楊指揮使及一旁眾人點頭致意。


    鎮北軍,入軍考核,竟是這般粗暴直接。


    倒也頗合心意。


    想到考核,段長空不禁微微皺了下眉頭。


    來此之前,聽戚爺說起那司空山七星君收徒一事,似有蹊蹺。


    也不知,那小子現在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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