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老太太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有機會看著兒子媳婦們,張張羅羅熱熱鬧鬧地給自己過這個七十五歲的生日,也就是說,她竟然一口氣活到了這個年紀。七十五年的歲月折合成一個個日子,日出日落,春來秋往,哪裏是個小數噢。她怎麽就不知不覺,坎坎坷坷地一路走過來了呢?


    要說生日過去也沒少過,她也沒把那一個個其實也就是平常的日子當迴事,她也不是什麽高貴的夫人,什麽貴妃娘娘,生她的日子又有什麽特殊的?


    可是,對於眼下這個生日,她自己還真的當迴事兒了。


    人生不滿百,她知道自己過不上那個八十大壽。八十,那才叫壽,七十五隻不過是個平常的生日。可她一天天地臨近這個日子,心事兒竟然一件一件地多了起來。


    她知道,她的三個兒子,早就為這一切忙忙活活地籌備著,其實,出錢的也就是老大保平和老二正平。聽說老三興平前些日子還在市裏那個小廠子當了個廠長,可當上了廠長的老三,依然還是沒錢。那個廠子也不知道黃了沒有。


    過去都以為興平在市裏當了工人,後來又當了個小幹部,他是最有出息的,可一轉身的工夫,世界變了,城市裏下了崗的人家,一個個過得要多難有多難,她的老三聽說就是這樣,她也勸他迴來算了,在這個地方可是吃穿不用愁上的,可他還在那裏硬撐著。


    他們這個河西村,現如今,那家家戶戶的日子,比那城裏人的日子過得還要紅火,還要惹眼,甚至富得流油。這誰都得承認,這是自己的老大保平的功勞,老二正平跟著馬前馬後地也幹了不少事。那些生在這裏,長在這裏,自古就是扶犁種地的莊戶人家的村民,如今竟然搖身一變,也進了廠,當上了工人,開起了工資,不再土裏刨食,秋後算帳了。


    人說,這可是做了積了大德的事情,而這一切的一切都要依賴於他們龍家的兩個兒子。聽到這樣的話,她這做娘的心裏高興的什麽似的。


    把個破爛的鄉村如今建得像花園新村似的,一個個滿臉跑地壟溝的鄉親,住進了一幢小樓,農民進廠當工人,還有各種保險,聽說這就是在農村搞的一場什麽新的革命。這樣的詞兒,已經好多年沒有聽說了,冷丁聽起來,還真有些不那麽舒服。


    可是,誰說不是這麽迴事哦?她的家鄉,她的那些鄉親,和城裏的工人有什麽區別?她住了幾十年的村子,和城市哪個地方不一樣?她甚至覺得比那市裏還好,她又不是沒去過,隻不過樓沒有那麽高,車沒有那麽多。但那麽高的樓就有好處麽?那麽多的車又好到了哪裏?哼!


    她過去也革過命,她也是被革過命的人。就是說,她在那段特殊的時候,還是那些革命者的敵人。她撅著屁股陪著那個死鬼挨批時,她看到的那種革命和現在的一切可是完全不一樣,那時,她一聽這個詞兒時渾身都哆嗦,一看到那些把革命這個詞兒掛在嘴邊上的人,就躲得遠遠的。


    當她聽說,兒子要在家鄉搞一場從來沒有過的什麽革命時,她又害怕了,她後來才明白,如今的革命,和那時那種批呀鬥的完全不一樣,現在的革命,是要帶領農民發財,走富裕的路子,隻有這樣的革命,才真正讓人們過上了好日子,別在受窮,而那時的革命,好懸把她革死。那個死鬼就是被革了命,然後一病不起,才最後死去的。


    數一數日子,也三十年嘍。


    可這些年來才真正過上了好日子。


    日子過得太快嘍。有時她還記得自己還是小姑娘時的樣子哩。忽忽悠悠,七八十年過去了。現在的她,早不是過去抬不起頭來的那個地主的婆娘,早就是個讓人敬佩的,幾個有出息的孩子的老娘,鶴首紅顏的龍老太太嘍。


    母以子貴,她的兒子出息,她的頭才抬得起來,腰才拔得溜直。


    誰也知道,在她的家鄉,在他們這個鄉下,領先脫了個窮字,革了這個命的,就是她的老大保平,還有老二正平。不光是她這做娘的這麽說,鄉親們這麽說,就連那些報紙電視上,也都是這麽說。都這麽說,這一切也就自然是真的。


    她的這個生日,近來仿佛是村子裏的一件大事,許多人都在掐著指頭算計著日子,似乎她是全村人的老娘似的。為了她的生日,正平顯示出了自己開工廠,做買賣的本事,豬肉,牛肉,各樣下水,各樣鮮魚,整車往迴拉,各樣好酒成箱往屋堆,鄉裏幾家飯店的桌子椅子也都聯係好,到了日子,他們就給用車送過來。


    那時這龍家大院裏,一定人滿為患。不過,辦事情圖的就是個熱鬧勁,看他們準備的情況來看,仿佛要把全村子上萬口人都請來似的。


    龍老太太表麵上看上去,對這些顯得不那麽關心,甚至還說上幾句打消他們積極性的風涼話,可那種熱鬧的情景,她就是憑著自己的想象,也完全能夠想象出來。不用說,這一定是村子裏最熱鬧,最鋪張的一場生日宴席,也自然顯示著她這龍老太太不同尋常的身價,她在暗地裏也覺得十分的受用。


    七月初七,是皇母娘娘下凡的日子,也是牛郎和織女相會的日子,自己就生在這樣的日子。她過去並不覺得這個日子有什麽特殊,那高貴的娘娘和多情的牛郎織女,和她有什麽關係!可是,想到了許多許多年前,她嫁給了遠近聞名的龍家,當了龍家三少爺的新娘子,後來自己的這些兒女們,現在看上去還都不錯,一個個都比一起長大的那些小子丫頭們看著有出息,她就覺得自己的這個生日真的不錯,她夫家姓龍,她也早不那麽記著自己娘家的姓,這樣,她生出的還真的都是些龍種。


    人一富了,就總想著要過節似的。過了節,就想著誰的生日到了,就在一起鬧騰幾天,而她這當娘的生日,自然是一個不能馬虎的日子。生活富裕了,就總想多活幾年。熱鬧自然要比寂寞孤獨好上許多,越老就越怕寂寞,越怕孤獨。


    為什麽龍老太太沒有想到,自己能過上這個生日?


    說起來,這也不是她這個打小就嫁給了遠近聞名的大戶龍家,本想享福,後來又受了半生的罪,現在讓不少人羨慕的老太太,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更不是對自己兒子閨女們的心思和能力不相信。她是沒想到,自己竟然一路活到了這個年紀,當初和自己從外村一起嫁到這裏的幾個女子,如今早就成了骨頭渣子不說,她的兩個哥,一個弟,還有那幾個她還能想得起來的娘家人,沒有一個能活過六十的。


    活到了這個年紀,就有對生命說三道四的資格。她覺得,自打她活過了六十,身體反而一天比一天健壯,一天比一天硬朗,就像被秋霜打了的莊稼,遇到了小陽天,那蔫巴了的枝啊葉的,又綠了起來,挺實了起來。這樣的事情不那麽尋常。真的不那麽尋常,她這是趕上好時候嘍。


    那些過去的日子啊,不管是陪著那個死鬼挨批的時候,還是整天撅著屁股貓著腰、比別人多幹還沒有一句好聽的話、在公社的田裏大幫哄掙工分的時候;甚至是終於挺直了身子,有了尊嚴,又得到了土地,包了產,總算鬆了口氣的時候,她都有種過了今天沒了明天的感覺,她累啊。如果她那時嫁的不是龍家,而是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過了今天沒明天的普通人家,她的命運也許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小時候,人們看她渾實的肩膀,紅潤的嘴唇,飽滿的下巴,還有她那一臉的聰明相,都說她是個娘娘命。娘娘命沒投上娘娘胎,她天生又是個吃苦受罪的丫頭,嫁了後又是個為了丈夫孩子奔波的女人。


    她本來不該這樣。因為她嫁的是龍家。她的確是一跳就進了龍門,而且真正是姓龍的家門。


    龍家和別的人家還真的不一樣。


    可誰知道,年輕時的那個夢,那個讓她感到迷離夢幻的世界,那個她還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搞明白的世界,說變就變了呢?


    龍家從人上人,一下子就變成了人下人,她的娘娘命這樣快就葬送了,接著她就像個總也不得閑的牲口,每天都在拚命拉著這個誰都在等著吃喝的破家。那個死鬼死得早,就是他活著,那個龍家當時的三少爺,一副彎不下身子的腰杆,一副捏不了鋤把的軟手,也實在是幹不了什麽。


    誰承想迤迤邐邐地大半輩子,就這麽過來了。


    五十四那年,她得一場病,都說她活不過五十五,她自己也這麽想,眼見著跟前的人一個個的都死在她頭裏,她還活個什麽勁兒?在心裏也暗自這樣嘀咕,死就死吧,自己的那個死鬼不是早就沒了麽,她不比他多活了好多年了,這些不都是賺來的麽?孩子們也都大了,又用不著她惦記著哩。什麽人有什麽命,她可不想再操心嘍。


    可是,那場病後,她竟然一天一天地好起來,過了六十,她身上的那些腰酸腿疼諸般毛病,竟然像大風刮去了似的,雖然頭發也白了,牙齒掉得也沒剩下幾顆,可腰還不彎,腦袋還清楚,看眼下這個架勢,再活上幾年,恐怕也還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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