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標小小的個子,一身黑漆漆的劄甲,將一支幾乎是他身高兩倍多的長戈橫在肩上,兩手分左右搭在顫顛顛的戈柄上,坐在馬匹之上,一搖一晃地迎麵走來,一副又拽又酷又霸道的樣子。


    他的身後,唿啦啦架起了三排拒馬槍。再往後,山摩爾率領三千藤甲兵嚴陣以待。藤盔、藤甲、藤盾,竟然別有一種肅殺之氣。


    細標停下腳步,單手擎起丈八長矛,穩穩地直指禿不倫部族長——這需要相當強勁的臂力和腕力。


    與此同時,聶政軍的尾部也迅速合圍上來,順勢插入了藤甲兵的後方,兩軍勝利實現了對禿不倫部殘兵的合圍。


    反倒是兩萬燕軍步卒,成了沒人搭理的小透明,他們烏泱泱一大片貓在廣袤的戰場中央,他們親眼目睹了漢軍弩車的威力,生怕下一秒這些大殺器就會將他們全部覆蓋。


    然而,無論是聶政所部還是細標所部,目標都盯在禿不倫部身上,把兩萬多偽軍都當成了空氣,視若無睹,置若罔聞。


    偽軍們甚至覺得,原野上的風、天空中的雲、地上的土坷垃,都比他們重要。


    每輛弩車一次可射九十支箭,但由於戰場形勢變化,為了不讓東胡人逃走,也為了最大程度增強殺傷力,弩車校尉下達的命令是“隨意開火”。


    但這樣一來,弩力就失去了章法,沒有形成像“駐隊矢”那樣的、連綿不絕的火力覆蓋。


    於是,當最猛的一波打擊過後,弩車迎來了換箭的時間。除了零星的射擊之外,戰場進入了短暫的靜默期。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禿不倫部族長的頭腦中在飛速地運轉著,一幅一幅的畫麵在他的思維中播著幻燈片。


    他想起了禿不倫作為一個小部族,是如何周旋在東胡各大部族之間,頑強在夾縫中生存下來的;


    他想起了部族中尚在望眼盼歸的老弱婦孺,如果迴不去,他們轉瞬就會被別的部落吞並,成為別部眼中的財產和物資,如同牛羊一樣;


    他想起了部族在惡劣的山水環境之中,如何找到每一粒口糧,如何獵到每一隻野味,如何采摘每一顆山果,方才使部族沒有被全數餓斃;


    他想起了曆代族長的叮嚀與囑咐,那些祖訓無論花樣如何翻新,中間始終藏著三個字:活下去!


    關鍵時刻,禿不倫族長突然伸起右手,高聲道:“脫帽!下馬!降!”


    聶政和細標同時看到了奇怪的場麵,禿不倫部眾全數下馬,將手中的弓箭和彎刀叮叮當當扔了滿地。然後齊刷刷地脫下頭頂的皮帽子,單膝跪倒在地,口中高喊:


    “願降天兵!願降天兵!願降天兵!”


    脫帽,顯然是禿不倫部的投降禮節。


    細標嘴角上揚,他頭也不迴叫道:“山摩爾!”


    “屬下在!”


    細標努了努嘴:“去!除惡務盡!”


    另一邊,聶政卻及時製止了弩車的再一次發射,在他那深受俠義精神滋養的靈魂裏,屠殺一群放下了武器的人,不合道義。


    同時聶政也看到了,山摩爾的藤甲兵正在齊刷刷地走向禿不倫部,隔著數裏之遠,聶政都能聞到空氣中的殺戮氣息。


    而禿不倫部數千殘兵,一個個雙手捫於胸前,耷拉著腦袋,口中不住地念念有詞。


    聶政立即派斥候前往:“告訴履遠將軍,本將有令,降者不殺!”同時命令本部軍馬派出小股部隊上前,先收馬匹,再繳武器,不得濫殺。


    細標聞聽聶政的軍令也是一愣,此次大戰之前,漢王有令:除惡務盡!


    從代郡開打算起,漢軍每次與東胡人大戰,幾乎都是全殲,根本沒有接受東胡降兵的先例。


    細標倒不是嗜血成性,殘暴不仁,他其實是在替聶政擔心。征東將軍這是明犯漢王軍令,這樣一來,會不會引禍上身?


    細標命令山摩爾所部暫停殺降,先配合聶政所部收繳戰馬和武器,自己則打馬向聶政方向而去。


    經過禿不倫部眾的身邊時,細標聽聞到一片禱告之聲,他覺得十分熟悉,卻又似懂非懂。


    細標飛馬行至聶政前,急切地道:“征東將軍,漢王有令,對東胡要除惡務盡,將軍不可擅自受降,違抗君令者,當誅啊!”


    聶政道:“暫且不殺,若漢王嚴令,再殺不遲。”言畢,打馬上前,欲往禿不倫部察看軍情。


    細標緊緊跟上,一路上絮絮叨叨,不住勸說。聶政也在做著複雜的心理鬥爭,殺,不殺,這是個問題。


    禿不倫部的誦吟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聶政聽了也有似曾相識之感。他在跪伏了滿地的禿不倫部前駐馬,命人將禿不倫部族長帶至馬前:“爾為族長?”


    “老朽加古撻,忝居禿不倫部第十三世族長之位。”


    “加古撻,爾部部眾,所誦者何?”


    “木夫則,土繩民,黑天月兒,能活民!”


    聶政一愣,這句似是而非的誦詞中,總感覺蘊含著什麽他所熟悉的東西,但就是搞不清楚。


    “此誦何意,來自何處?”


    “稟將軍,禿不倫部原有天、地、山、鬼四大祭祀,後有中土異人來到我部,自稱神人木夫則門人,在我部醫疾療傷,傳授神法。”


    “特別是阻止一場大型瘟疫,活人無數。自此後,我部遂從其信,不再祭祀天地山鬼,改信木夫則神明。”


    聶政將加古撻的話在腦海中顛來倒去,上下反芻,恍然大悟道:“呃……木夫則……木夫則……是墨夫子吧!”


    “對對對,正是正是,木夫則!”


    聶政忍俊不禁:“墨夫子,通神明,黑天爺,能活命!加古撻,可是如此?”


    “對對對,太對啦,‘木夫則,土繩民,黑天月兒,能活民!’將軍也曾念過此咒?”


    一旁的細標也聽明白了,這就是墨教二祖的手下,將《墨子》、《墨經》簡單化、口語化、通俗化之後傳播的一種方式,是墨教在遊牧民族各地流傳的結果。


    可能是禿不倫部人不通中原語音,也可能是傳教之人有著較濃重的口音,結果“墨夫子”就變成了“木夫則”;“通神明”變成了“土繩民”。


    “黑天爺”變成了“黑天月兒”。墨子一張黑臉,可不是黑天爺嘛;“能活命”和“能活民”倒是不差多少意思。


    細標見加古撻對聶政發問,忍不住笑出聲來:


    “哈哈哈,加古撻啊,這位不僅是念過此咒,更是黑天爺的直係弟子,鬼功神力,通天徹地,騰雲駕霧,唿風喚雨,統統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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