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痤之所以出這個陰陽兩策,主要是基於兩方麵的考慮。


    一方麵,為了保護自己的老婆。景福公主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完美營救,已經被魏侯看出了破綻。


    這件事情如果深究起來,景福絕對逃不脫幹係。


    但公叔痤心知肚明,景福在魏侯麵前,絕對不如嘉明那般得寵。魏侯痛失嘉明,保不齊會遷怒於景福。


    公叔痤這些年來被景福欺負習慣了,都有點受虐狂症狀了,必須保證至高無上的老婆大人安全無虞。


    另一方麵,則是找準魏侯擊心中的軟肋。


    魏侯擊對景福與嘉明她們的母親,當年就寵溺異常。後來夫人因病早亡,臨終前,嘉明尚不懂事,夫人將嘉明的小手放在魏擊手掌心,囑托他好好養育這個小人兒。


    正因為這樣,魏侯對嘉明的寵溺是無條件的、加倍的、無私的。隻要嘉明幸福,魏擊必然做出一定的犧牲和讓步。


    公叔痤穩穩地摳住了魏侯的軟肋,魏侯擊半晌無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片刻之後,抬起頭來,虎目之中,竟有淚光盈盈。


    公叔痤唬了一跳,他從來沒有見過魏侯擊流淚,這是第一次見到這位戰國霸主的淚水,其震驚可想而知。


    公叔痤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趕忙請罪:“臣亂言不當,請君上責罰。”


    魏侯擊歎了一口氣:“唉……相國,都是酒……俱酒此子,其人如何?可堪嘉明托付?”


    公叔痤道:“若非晉國公子,堪稱人傑。”


    魏侯擊道:“寡人不想委屈嘉明,必欲以諸侯大婚之禮,送女出嫁。如此,陰陽之策,如何兩全?”


    公叔痤道:“諸侯嫁女,不能親送。但可委托一同姓諸侯代為送親。衛國,姬姓也,向來唯君上馬首是瞻,可擔此任。”


    魏侯擊搖了搖頭道:“衛國入蜀,天下諸侯盡知吾意,則陰陽之計敗矣!不可。”


    公叔痤道:“呃,燕國如何?”


    魏侯擊還是搖了搖頭。


    公叔痤沉吟片刻道:“君上,魯國可也。魯,姬姓諸侯。魯公駕前大夫端木高,兩子俱在漢侯帳前聽令,此次前來納采者,便是端木高次子,端木仲敖。”


    魏侯擊點頭默認了公叔痤的意思,然後疲憊地揮了揮手:“此事,交由相國一手承辦。”


    公叔痤諾了一聲。


    魏侯看了他一眼,又補充道:“傳寡人令,責令景福三年不得出相府一步。”


    公叔痤渾身一顫,高聲應諾。


    正當此時,殿外突然傳來一片嘈雜之聲,魏侯擊與公叔痤聽了俱是眉頭一皺。


    公叔痤已經交代任何人未奉君令不得入內,不由得心頭火起。他大步走出殿外,厲聲喝道:“何人喧嘩!”


    “啪啪!”兩聲清脆的耳光傳來。


    一個尖細的聲音怒斥道:“大膽,安敢阻止本公子,不想活了!”


    隻見公子緩將兩個士卒打了兩個耳光,硬向裏闖了過來。


    而另一麵,竟然傳來兵戈相擊之聲,公叔痤聞聲望去,公子?揮舞著一柄短劍,將守衛寢宮的士兵逼退了數步,兀自揮舞著向前逼近。


    公叔痤一見是這兩個二世祖,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高聲叫道:“兩位公子,君上正在休息,不可造次。”


    趁著士兵一愣神的功夫,魏緩已經搶身上來,一把抓住公叔痤的衣袖:“相國,君父如何?”


    “君上無恙,正在休息。”


    魏?從另一個方麵揮劍過來:“相國,君上可安?”


    一個威嚴的聲音從屋內傳來:“寡人還死不了!”


    魏?和魏緩聞言,嚇得整個身體匍匐在地上,不住顫抖。


    魏?道:“兒臣擔憂君父,所行無狀……請君父見諒。”


    魏緩則帶著哭腔道:“君父無恙,兒安心矣!剛才是兒情急之下,衝撞守衛,請君父責罰。”


    言畢,抬手啪啪直打自己的臉龐。


    魏侯擊披著寬大的狐裘踱出寢宮,冷冷地注視著這兩個兒子,心中湧起無盡悲哀。


    自己還沒死呢,這兩小子就蠢蠢欲動了。


    唉!生子當如都是酒!


    公叔痤與端木仲敖進行了絕密的談判,麵對這個白麵無須的漢國丞相,公叔痤渾身的不自在,滿心的不服氣。


    都是酒就是憑借這些毛孩子們在巴蜀折騰出一片新天地?老夫怎麽就不相信呢!


    公叔痤不可能一開始就露出底牌,必須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給漢使以巨大的心理壓力。


    公叔痤:“貴使,此來何為?”


    端木仲敖大禮參見:“仲敖此來,所為兩事。其一,受寡君所托,拜謝丞相與景福公主大恩,並有不腆之儀奉上,請丞相笑納。”


    言畢,將一張凝霜紙寫就的禮單雙手奉上,給足了公叔痤麵子。


    公叔痤漫不經心地接過禮單,瞟了一眼,頓時石化,兩隻眼睛瞪得如同銅鈴般大。


    話說,漢國都這麽有錢了嗎?不是都說巴蜀蠻荒之地嗎?


    端木仲敖微笑注視著公叔痤,公叔痤感到失態,立即將禮單扣下,轟然咳兩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端木仲敖繼續道:“其二,為寡君與嘉明公主聯姻之事,向魏納采。”


    公叔痤道:“綁架魏國公主,然後上門逼婚?漢國真不怕天下悠悠眾口、魏國甲堅兵利乎?”


    端木仲敖道:“相國此言差矣,當初嘉明公主病篤,可是相國親自差人,將寡君抓迴,賦詩療疾。其實相國,乃是漢魏兩國聯姻之大媒啊!”


    公叔痤一愣,我去,這小子一下子把老夫繞進去了。


    公叔痤轉換話題:“俱酒晉國公子,與魏有隙,焉得聯姻?”


    端木仲敖早已對這個話題預演過,也得到了秦嬴夫人唯物主義思想的真傳,他微笑著答道:


    “天欲亡晉,非魏之罪。寡君從不以此為恨,相國不見,寡君在韓,軍功卓著,韓文侯尚不見疑,高封為君。魏侯雄才大略,寧不如韓文侯哉?”


    公叔痤這下子吃驚了,他帶著不相信的神情反問道:“漢侯胸襟,廣至此哉?”


    端木仲敖肯定地迴答道:“然!寡君嚐言,亡晉者,晉也,非三家也!”


    公叔痤徹底驚呆了!


    在戰國這個利益場中,在這個隻有算計的時代,竟然有如此振聾發聵、哲思深邃、凝練概括的語言,燭照紛爭亂世,洞察興衰規律!


    大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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