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仲敖與天子特使原錚,一路跋山涉水,翻山越嶺,迴到了洛邑。


    在洛邑,端木仲敖見到了暌違已久的父親,魯國大夫端木高。


    晉國端木氏,是孔子高足端木賜(字子貢)的一支後裔。而端木賜曾在魯國為相,在魯國有著極高的人氣及豐富的人脈。


    且端木氏的宗族基本集中在魯國,當年晉國日薄西山,本著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裏的精神,晉國老太傅端木嘉父將自己的兒子端木高送到了魯國。


    端木高中年喪妻,端木嘉父心疼自己的兩個孫子,將伯禦與仲敖留在了自己身邊,後來,端木兄弟跟隨俱酒一路顛簸,連端木嘉父去世也沒有歸來,更別提與端木高相見了。


    沒想到的是,卻在洛邑父子相見。


    端木高按照儒家禮法,為父守孝三年,丁憂在家。卻接到了魯國國君的來信,要求他就近前往洛邑一趟,就俱酒分封之事表明魯國的立場。


    在洛邑的館驛之中,端木仲敖來到端木高的駐所門前,一步一趨,眼中垂淚,口不能言。


    端木高久不見小兒子,心中想念,幾欲出庭相迎,但礙於儒家禮法,仍然端坐堂中,隻是心中無限唏噓。


    端木促膝行入室,俯首於地:“不肖兒仲敖,拜見父親大人。父母在,不遠遊,兒未能盡孝膝前,罪莫大焉。”言畢,泣不成聲。


    端木高眼眶濕潤,喉頭哽咽,但仍保持君子之姿,盡量穩住自己的情緒:“我兒起來敘話。”


    端木仲敖再三頓首,方起身肅立一旁,低眉斂目,未敢多言。


    端木高道:“‘父母在,不遠遊。’我兒隻說了一半,所謂‘遊必有方’。”


    “為父長居於魯,汝兄弟事奉俱酒公子,皆心中有道,行事有方。昔者晉文公有‘五賢’,流亡在外凡一十九年,其家中寧無父母乎?”


    “故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兒不必拘泥於此。”


    端木仲敖垂首稱是。


    此時此刻,仲敖就是一個未滿弱冠的少年,一個嚴父麵前的幼子,一個缺少父愛的孩子。


    沒有人知道這位柔弱的少年,數月之前,還是一手主導南鄭乃至巴蜀社會變革的操盤手,是統領數十萬人口的一方父母官,是鎮後方、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的後勤大總管。


    在端木高的再三要求下,端木仲敖方才在偏座跪坐下半個屁股,整個身體依然保持繃直的狀態。


    這些儒家的禮儀是大父一手熏陶出來的,已經深入了肌肉,形成了記憶。


    父子倆開始了仔細攀談,重點是端木高問兩個兒子一路的經曆。


    當聽到端木伯禦衝鋒陷陣、沙場馳騁的故事,端木高神情緊張,額頭有汗,畢竟父子連心。


    當聽到端木仲敖小小年紀,獨撐一郡事務,並且主導了如此巨大的社會變革,支撐了如此龐大的一場戰爭,令端木高驚訝到口不能言。


    當聽聞長子端木伯禦榮封安北將軍,端木高滿麵紅光,一種光宗耀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當聽聞小兒子端木仲敖更厲害,小小年紀擔任一國左相,並兼任戶部尚書、成都府尹之時,端木高忍不住老淚縱橫。


    端木仲敖見父親情緒激動,連忙伏身請罪:“不肖兒有罪,令父親大人牽掛心傷。”


    端木高笑中含淚:“我兒何出此言,汝兄弟為晉國端木一脈,光前裕後,顯祖揚名,何罪之有?”


    “為父有淚,乃是喜極而泣,想端木一脈,除初祖端木賜曾任相魯、衛之外,何人有此榮耀?我兒有成,我兒有成啊!”


    接下來,他又詳細詢問了俱酒在南鄭、巴蜀的治國方略,時而眉頭緊鎖,時而笑逐顏開,將心中喜樂全部寫在了臉上。


    聽完了端木仲敖的介紹,端木高感慨良多:“晉國果出英主,可惜晚生五十年,若五十年前有公子,何至於晉國三分?”


    端木仲敖亦是點頭附和:“公子少時,父親亦嚐與之逗玩。今公子霸業初成,亟須人才,父親何不隨兒入蜀,父子團圓,也全兒與兄長盡孝之心。”


    端木高沉吟半晌:“吾觀公子之誌,不限巴蜀,而在天下。為父就不入蜀了,且在中原恭迎公子君臨天下之日。”


    父子二人相視一笑,此刻,他們找到了心靈上的最大公約數,共同加入到了俱酒偉大的事業之中。


    端木高又問起墨學在巴蜀的推廣情況,端木仲敖如實向父親匯報了,特別是俱酒的一些改良做法,比如弱化“非攻”理念,弘揚墨匠精神等。


    端木高是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大儒,他對墨家還是有著較深的成見的,他不無憂慮地問道:“汝觀公子之行,可有獨尊墨家之意?”


    端木仲敖道:“公子思想開明,對百家學說兼容並包,博采眾長,凡有利於國家者,均用而不疑,非是拘泥於一派學說之泥偶之輩。”


    “公子首倡法家,李悝之法業已在巴蜀地位尊崇。”


    “公子注重用兵,首創漢水軍校,用兵家理念,練不世雄兵。”


    “公子注重農桑,農家許犯,任戶部侍郎,專攻農桑蠶麻,六畜養殖等業,地位尊崇。”


    “公子對儒學也知之頗深,治下鄉村,皆設義學,適齡孩童,免費上學。”


    ……


    端木高忍不住打斷了端木仲敖的話頭:“寒家子弟,鄉野幼童,俱得學乎?”


    儒家的孔子是中國最早的平民教育家,但即使是尊貴如孔子,也是收學費的。


    孔子曾曰過:“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嚐無誨焉。”


    束修,一束肉幹,古代一束為十條。這話意思是,隻要是拿著十條肉幹來拜師的,我都認真地教育他們了。


    後來束修之禮變成了拜師禮的通稱。


    儒家的大佬孔子都是要收學費的,當年端木家的老祖宗端木賜經商發了財,孔子能周遊列國,少不了端木子貢在背後的大力支持。


    是故端木高聽聞俱酒治下廣袤的土地上,人民上學識字都是免費的,驚訝得不要不要的。


    端木仲敖認真地點了點頭:“確實如此,分文不取,還免費發予紙筆。”


    “紙?何謂紙?筆?豈非刻刀哉?”


    端木仲敖如夢初醒,自己老爹根本沒見過紙筆這兩樣東西,立即從隨身包裹中摸出了一疊上等好紙,數管羊毫妙筆,遞與父親觀賞。


    看到端木高一頭霧水,仲敖立即磨墨提筆,刷刷寫下一首俱酒的成名詩篇: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端木高看著這神奇的紙與筆,讀著這首格調高深,意蘊深遠的四言詩歌,震驚到無以複加。


    口中喃喃道:“果有‘尼父’遺風,實乃天降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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