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政雖然把劍當矛一樣擲出去了,但他並沒有失去劍氣,某種意義上說,聶政本身就是一柄利劍,他最厲害的劍招就是自己的身體。


    被硬生生跺碎了胸骨的丙醜,顯然已經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雙手捂著眼睛,氣竭聲嘶的哭喊道:“聶政!殺了我吧。”


    聶政慢悠悠地說道:“當初濮陽,政不欲令兄醜夫受人所辱,的確曾送其一程。”然後頓了頓說道:“然而,尊駕不行,有人要留活口!”


    魏越像一片樹葉似的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丙醜控製不住自己的沮喪與怒火:“聶政,狗賊!居然叫了幫手!俠義何在?”


    聶政毫不在意:“哦,這位麽?豈能稱為‘幫手’,不過‘幫眼’而已!”


    魏越確實沒幹別的,就掛在樹上看了一晚上的高手格鬥,還是身處高空,以攝像頭的角度來看的。


    魏越走過來,聶政一腳將丙醜踢到了魏越腳下:“墨家家事,政不便聞。”


    說畢撿起鐵劍,吹了吹上麵的灰塵,收劍入杖,扛在肩上,迎著朝霞向岡下走去。


    走了幾步,突然迴頭對魏越道:“先生,政有一請。”


    魏越道:“政兄弟請講。”


    聶政頗一躊躇,指著地上的丙醜道:“勿令其苦,送彼一程。”


    魏越沒有說話,墨家是有紀律的組織。


    反倒是被魏越踩在腳下的丙醜發出一聲慘笑:“謝君所賜,吾兄弟四人複可團聚矣!”


    聶政越走越遠,魏越開始低頭與丙醜聊天。


    是的,魏越沒有問他的動機、師從以及後麵隱藏著哪些陰謀,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丙醜扯起了閑篇。


    受了重傷的丙醜,以及陽光下的丙醜,在魏越麵前沒有逃跑的可能。


    “怎麽稱唿?”魏越漫不經心地問。


    丙醜捂著雙眼,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魏越左右看看,剛才被聶政撕扯下來的絲絹,已經不知道被風吹到哪裏去了。


    魏越於是動手,從自己的衣裳上撕下一長條麻布,扔給了丙醜。


    丙醜艱難的將麻布係在了眼睛之上,喘著粗氣緩和了半天。


    魏越也沒有理他,任由風吹過,鬆林沙沙作響。


    “越師叔,丙醜曾有幸識得師叔尊顏……”


    或許是感謝魏越的相助,或許是聶政請求魏越給丙醜一個痛快的話,總之,丙醜先開始說話了。


    既然已經自報家門了,魏越並不著急:“呃……丙醜是吧?某觀汝雙眼異色,見光而苦,其事若何?”


    醜夫長歎一聲:“某自幼靛目,喜陰懼陽,遍求名醫而無果,父母以為災殃,頗相惡。”


    “後隨一異人隱居山野,晝伏夜出,苦習劍術。旦出則以黑絹遮目,人以為瞽。與人戰,每必勝。”


    魏越點了點頭:“此天下怪疾,未嚐聞也。人以為汝盲,故輕敵,焉能不敗?”


    丙醜默然,他確實在與人比劍的時候,依靠這個“偽盲人”的身份,贏得了不少先機,甚至還得到了“盲俠”的美譽。


    魏越道:“某觀汝日夜之間,功力懸殊,亦此目之功乎?”


    丙醜道:“某因怪疾之故,常夜間習劍,久之,夜間視物猶明於晝,故成就夜劍之功。”


    魏越不禁歎息:“不入墨家,子亦一天下異人也。墨法嚴峻,汝亦聞乎?”


    魏越是真心替丙醜惋惜,如果沒有摻和到墨家這池子渾水中來,丙醜這種夜間視物的屬性,真可稱得上是天下異人,如果走上正途,有著不可限量的前程。


    隻是他們並不知道,這是一種先天性的眼疾。後世曾有極個別類似病例,病人因為視網膜色素細胞發育不全,而呈現淡藍色,並且有著怕光的特性,喜歡在夜間活動。


    嚴格來講,人眼視物是因為有光的折射。而這種病例出現夜視的特征,則是物種“適者生存”的一種表現。


    長期在黑暗的環境中活動,人的瞳孔會像相機的光圈一樣,不斷進化放大,即使極微弱的光也可能產生影像,從而產生“夜間視物”的特異功能。


    對這種現代科學都解釋不了的現象,戰國時代的古人更是難以理解,以至於把這種人都稱為身懷奇技的“異人”,甚至將之神化。


    丙醜道:“丙醜自是難逃一死,念在同入墨家之誼,請越師叔給個痛快。”


    魏越沉吟良久,古人對所謂“異人”有著一種天然的敬畏,而墨家的理念中是相信鬼神的。以墨家之法處置丙醜,乃至直接給個痛快,都令魏越心有疑懼。


    魏越歎息一聲道:“螻蟻尚且貪生,為何人不惜命?”


    丙醜咬著牙關道:“丙醜大仇不得報,師命已相違,再無麵目留於天地之間,魏師叔動手吧。”


    魏越道:“白陘三醜,殺人少乎?百姓之仇誰曾得報?”


    丙醜黯然不語,他常年不與這三位同胞往來,一者是因為眼疾之故,二來也看不起他們的所作所為。


    魏越繼續道:“越為論事堂首,曾屢次派人,狙殺三醜,奈何事不機密,累次功敗。若越殺三醜,今日對決,即吾二人矣!”


    丙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心裏在進行著激烈的鬥爭。


    丙醜能在身懷怪疾的情況下,習得一身高超技擊之術,成為戰國一流好手,其勤學奮進的態度是有的;能夠加入墨家,說明其對墨家的底層平民理念的認可。


    這樣的人,本質不壞,但心存執念。


    魏越道:“丙醜,年歲幾何?”


    丙醜道:“少小離家,漂泊已久,不記年月。”


    這是實話,古人物質生活極度貧乏,生活居無定所,人往往並不記年,隻能有個大概印象。紀年記事那是官方史家的事情,與老百姓沒有關係。


    魏越繼續問道:“可曾婚配?”


    丙醜道:“未曾。”


    魏越:“可曾有心儀之人?”


    丙醜:“……未……曾……”


    魏越已經從丙醜的話語中聽出了異樣,他繼續道:


    “汝即死易耳,不知誰家之女,年年倚門,盼良人歸。”


    丙醜地聲音開始顫抖:“越師叔——”


    魏越趁熱打鐵:“丙醜啊,墨法森森,然此時天地之間,汝與吾,二人耳。”


    丙醜沉思良久方才言道:“越師叔果欲活丙醜性命?”


    “果然!”


    魏越迴答的斬釘截鐵,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也沒有與丙醜談任何條件。


    丙醜的心理防線終於動搖了,他急促地說道:


    “越師叔勿再迴魯,墨門恐有血光之災!”


    魏越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不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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